上卷 第十四章 对好坏的判断主要取决于我们的主观看法(第2/6页)

我有一位挚友,一心寻求死亡,这个念头他已深思熟虑,并在他心中深深扎根,我无法使他打消。一旦戴着神圣光环的死亡降临,他就毫无理性地、如饥似渴地奔过去。

当今有些人,甚至是孩子,就为了一点点挫折,便自杀了。关于这一点,有位古人说,如果连胆小鬼都选择的避难处也害怕,那么还有什么不怕的呢?在更加快乐的年代里,不分性别,地位和宗派,有耐心等死者,也有自愿寻死者,那些寻死的人或是为了逃避生活的艰辛,也有人是因为生活过于称心如意,还有的希望到另一个世界寻觅更好的生存条件,这些人比比皆是,数不胜数,这里,我不可能一一列举。事实上,把贪生怕死者列一个清单,做来恐怕更为方便。

现在只谈论下面一件事。一天,哲学家皮浪[11]在船上,恰遇大风暴,看到周围人惊慌失措,便以一头也在船上却对暴风雨无忧无虑的小猪为例,鼓励那些人不必害怕。既然我们为有理性而由衷高兴,多亏理性我们才自认为可以主宰和君临他人,那么,我们能不能大胆地说,我们身上的理性是为了我们的苦恼而存在的呢?既然知道实情会使我们心绪不宁,坐立不安,使我们的处境还不如那头小猪,而不了解实况,我们反而心境恬静,那么,了解真相有什么用呢?人有智慧,是为了谋取最大的利益,难道我们要把智慧用来毁灭自身,与事物的普遍规律相抗衡吗?而事物的规律不就是要每个人尽自己所能来谋取自己的利益吗?

或许有人会对我说,好吧,你那个规则适用于死亡,可贫困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有痛苦?亚里斯提卜、希罗尼姆及大多数哲学家称痛苦为最大的不幸,另一些人口头上否定,实际上也这样认为。波塞多尼奥斯[12]患了疾病,痛苦万分,庞培来看他,为选择如此不合适的时机来聆听老师谈论哲学而深感抱歉。波塞多尼奥斯对他说:“但愿我的病痛不致于妨碍我讲哲学!”于是他忍着病痛讲了起来,同样表现了对痛苦的蔑视。可是,痛苦仍对他大摆威风,不停地折磨他。他喊道:“痛苦啊,如果我不把你当作不幸,你这样岂不是徒劳吗?”这件事被传为佳话,可是,这对蔑视痛苦又有何意义呢?他不过从字面上去辩论罢了,如果他痛苦得不厉害,又何必中断谈话呢?为何要如此克制自己,不把它叫作不幸呢?

这里所谈的痛苦不全是凭空想象。对于其他事我们可以主观臆想,而痛苦却是肯定无疑,我们的器官在作判断。

“如果感官有错,整个理性就会崩溃[13]。”

——卢克莱修

难道能让我们的皮肉相信鞭子揍上去是搔痒吗?能让我们的味觉相信笋荟的味道是纪龙德沙砾地区葡萄酒的味道吗?不妨借用皮浪的小猪为例。它确实不怕死,可如果我们打它,它就会叫起来,就会痛苦不堪。天底下任何生灵都怕痛苦,难道我们要超越这个普遍天性?就连树木受到伤害似乎也会呻吟。死亡是通过推理才被感知的,那是瞬间的运动:

死亡属于过去或将来,不属于现在[14]。

——拉博埃西

等待死亡要比死亡更难以忍受[15]。

——奥维德

许多牲畜和人与其说生命遭到威胁,不如说名存实亡。事实上,对于死亡,我们所惧怕的,主要是死前一般要遭受的痛苦。

然而,拿一位圣父的话来说,“人死后才会有痛苦[16]。”而我的看法似乎更为真实,我认为死之前或死之后都与死亡无关。我们常常错作自我辩解。经验告诉我,我们之所以忍受不了痛苦,是因为忍受不了对死亡的想象,想到痛苦会带来死亡,就更加焦虑不安。但理性又会责备我们懦弱无能,不该为这种突发的、不可避免的、冷漠无情的事担惊受怕,这时,我们就会觉得这一理由更站得住脚。

一切只有痛苦而无其他危脸的病痛,我们认为是无危险病痛;牙痛和痛风,不管多么疼痛难熬,因为不危及生命,谁会把它们当作疾病?然而,可以假设,我们惧怕死亡,主要是惧怕痛苦。正如贫困亦毫不可怕,不过会使我们遭受饥渴、冷热和不眠之痛苦罢了。

因此,让我们来面对痛苦吧!我把痛苦当作生存的最大不幸,这是很自然的。我这人对痛苦决无好感,我尽量躲避痛苦,因此至今——感谢上帝——我与之尚未有过很多交往。然而,我们即使不能消除痛苦,至少也可以耐心忍受,以求减轻,即使身体疼痛难熬,我们的心灵和理性仍能做到坚强不屈。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当中谁会相信刚毅、勇敢、力量、宽大和坚定呢?如果不再向痛苦挑战,这些品德又有何用呢?“勇敢渴望危险[17]。”如果不必露宿野地,全身披挂忍受烈日,以马或驴为食,不必看到自己粉身碎骨,从骨缝里拨出子弹,受缝合、烧灼或导尿之苦,那么我们如何能战胜平庸,鹤立鸡群?哲人们说,在高尚的行为中,越是艰难的事越值得做。这与逃避不幸和痛苦完全是两回事。“的确,欢娱和快乐,嘻笑和玩乐与轻浮为伴,生活在其中的人并不幸福,在忧愁中如能百折不挠,反而常常会感到幸福[18]。”因此,很难使我们的祖先相信,凭借战争和武力去征服不如不担风险靠计谋去获胜:

勇敢付出的代价大,但结果更美好[19]。

——卢卡努

我们可以更聊以自慰的是,显然痛苦愈烈,时间则愈短,而时间愈久,痛苦则愈微,“Si gravis brevis,si longus levis[20]”。痛苦过了头,不久就会失去感觉,它就会消失,或者让你丧命:二者是一回事。如果你不能忍受,它就会战胜你。“你要牢记,死亡是最大痛苦的终止,最小的痛苦断断续续,我们能主宰的则是不大不小的痛苦。痛苦,能忍受时则忍受,不能忍受时就躲开,结束令我们讨厌的人生,就像退出舞台一般[21]。”

我们之所以不能耐心忍受痛苦,是因为我们不习惯从心灵上获得主要的满足,没有给予心灵足够的重视,而它却是我们状态和行为唯一至高无上的主宰。身体只是一种方式,一种状态。而心灵却多姿多态,它让身体的各种感觉和意外听命于它的状态。然而,需要对心灵进行研究和探索,唤醒它的强大活力。任何理性规定和力量都奈何不了它的倾向与选择。在它拥有的千姿百态中,应赋予它一种有利于我们平静生活的状态,这样,我们不仅能免受任何冲击,甚至,如果它认为合适的话,还会以痛苦和不幸为乐。

心灵不加区别地利用一切。错误和梦幻犹如一种可靠的物质,可以用来确保我们的安全,使我们获得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