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篇(第6/8页)

诗人乃语言之父母。语言到诗人所到之处,语言在诗人驻足处停步。一旦诗人倒下,语言便在其坟墓上痛哭号丧,直到另外一位诗人路经那里时将它拉走。

既然诗人是语言之父母,那么,模仿者便是语言殓衣的制造者和掘墓人。

我说,每个诗人,无论大小,都是发明家;无论强弱,都是探索家;无论贵贱,都是个创造家;不论当教长还是做平民,都是纯粹生活的热爱者;不论哲学家,还是当葡萄园的看守人,都是严肃认真地站在日夜面前。

至于模仿者,则是什么也不发明,什么也不创造的人,只是延长同代人的精神生命,用从前代人衣服上取下来的补丁缝制自己的精神衣裳。

我说,诗人是农夫,用与从父辈那里继承下来的稍有不同的犁,耕耘自己的土地;其后来者,则用新的名字称谓新犁。我说,诗人是园丁,在黄花和红花中栽种第三种橙黄色的花;其后来者,则用新的名字称谓新花。我说,诗人是织布工,在自己的织布机上织出花纹不同于邻居织布工所织的织物;其后来者,则用新名字称谓新织物。我说,诗人是航海家,为具有两面帆的船升起第三面帆。我说,诗人是建筑师,在单门、单窗的房间之间建造出双门、双窗的房舍。我说,诗人是染布工,把前人未曾混合过的颜色混合在一起,调出一种新的颜色。航海家、建筑师、染布工之后的来者,用新的名字称谓他们的成果,以之在语言船上张帆,在语言房舍上加窗,在语言衣裳上增色。

模仿者,则是沿着一千零一个商队走过的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唯恐迷失方向,不敢偏离老路一步。沿着一千零一代人走过的路,凭以获得糊口生计。以此得到吃、喝、穿的人,其生活始终像回音,其存在像远离真理的微弱影子,他一点也不了解之,亦不想了解。

我说,诗人是虔诚信徒,亲身走进寺庙,泣而跪之,又是兴奋,又是号丧,又是赞主,又是侧耳细听,又是自言自语,然后走出庙门,双唇间及舌头上挂着名词、动词、虚词、新的派生词,皆是有关他的祈祷形式的,而且形式天天更新,引起他着迷的种类在夜夜变化。他以自己的这种工作为语言吉他增银弦,为语言火炉添好柴。

模仿者,则是没有意志、没有感情地重复祈祷者的祷词和礼拜者的祝福语,而把语言丢在他发现语言的地方,把个性公报丢在无公报、也无个性的地方。

我说,诗人是那样的人:既已爱上一位女子,他的灵魂便孤独起来,偏离开人的道路,让灵魂的梦附着在自由白日欢乐、夜晚恐怖、暴风呼啸、山谷寂静组成的躯体上,然后再将其经验编成戴在语言头上的花环,将其信仰做成挂在语言脖颈上的项链。

模仿者,甚至在描写爱情、作情诗和赞美少女上也完全照搬老词。提到他的情人的面孔和脖颈,他只会说:“像圆月,似羚羊。”想到情人的发髻、身段和眼神,他只会说:“如黑夜,似杨柳,像快箭。”他诉苦,会说:“不眠者的眼皮,遥远的黎明,迫近的责备者。”如果想弄个修辞奇迹,他会说:“我的情人向眼里的水仙降泪珠之雨,以便灌溉嘴巴的玫瑰。我的情人用她的牙咬她的手指。”我们的这位鹦鹉朋友唱着这种陈词滥调,而不晓得自己在以自己的愚蠢毒害语言肥肉,不知道自己在用自己的低能与浪荡轻视语言的尊贵与庄严。

我已谈过关于创新及其益处,也谈了不育及其害处,没提那些把自己的一生消耗在编词典、著长诗、集词汇的人们——我一字未提他们,原因在于我相信他们像语言涨潮与退潮之间的海岸,他们的职能不过是筛子——筛子有很好的职能,可是,当一个民族的创造力只会种毒麦,只会收获干草,在其打谷场上只堆满芒刺和萤火虫时,筛手们又能筛出什么东西来呢?

我再说一遍,语言的生命、统一、普及以及所有与之己有和将有关系的一切,都取决于诗人的想象力。我们有诗人吗?

是的,我们有诗人。每一个东方人都能成为自己领域里,自己花园,自己织机前,自己寺庙里,自己讲台上,自己写字台旁的诗人。每一个东方人都能将自己从模仿、传统监牢里解放出来,走到太阳光下,前进在生活的队伍中。每一个东方人都能投奔蕴藏在自己精神里的创造力;那种永恒的力量是上帝之子用石头砌成的。

那些致力于安排和播放自己的天赋的人们,我则对他们说:“就让你们个人的目标成为追踪前人脚印的障碍吧!对于你们和阿拉伯语来说,用你们自己的个性建造一个简陋茅舍,也比你们用借来的个性建造摩天大厦要好。就让你们的自尊心成为作赞颂诗、悼念诗和祝愿诗的屏障吧!对你们和阿拉伯语来说,草率轻易地死去,也比把你们的心当做香焚烧在偶像、石雕前面要好。就让你们的民族热情成为描写东方生活的奇悲怪欢的推动力吧!对你们和阿拉伯语来说,抓住你们周围的最简单的事情,给它穿上用你们的想象力做的衣衫,要比你们照搬西方人写的最壮观、最美丽的作品好得多。”

伊本·法里德

欧迈尔·伊本·法里德是位神诗人。他那干渴的灵魂喝过灵魂酿造的醇酒,终于醉了,开始遨游,升入可以触知的世界,漫游在诗人的梦境、恋人的情海与苏菲派的宿愿之中。之后,他的灵魂突然醒来,回到了可见世界里,以便用美丽动人的语言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不过,那语言并不缺少各位修辞的繁杂词句结构,因为那是法定语句,并非修辞所能之。

但是,当我们把法里德的作品放在一边,仔细观看他那单纯艺术及艺术之后的心理现象时,我们会发现他是绝对思想庙宇里的一位大祭司、广阔形象之国的国王、雄壮苏菲派大军的统帅。那支大军正以缓慢的步伐,决心奔向真理之城,必将克服前进道路上的一切生活琐事,永远凝视着生命的尊严与庄重。

法里德生活在因循守旧的人们中间。当时,缺乏思想更替与心理创新。人们只是忙于注释、阐述伊斯兰留下的文学、哲学著作。然而才智——才智是主创造之奇迹——激发了诗人,使其跨越时代,超越环境,独处幽居,将展示给他的一切写成永恒诗篇,用生活所掩饰的东西,表达生活所显示的一切。

苏菲主义诗人伊本·法里德(1181—1234)

法里德没像穆台奈比那样从自己的日常生活现实中选择题目,也没像麦阿里那样为生活中莫名其妙的事物和秘密所动心,而是闭眼不看世界,以便观察现世后面的东西;掩耳不闻大地上的嘈杂声,以便听赏无尽无休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