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失行动的主体(第2/2页)

梁鸿:你在《午后的诗学》中写道:“学生们在五月风暴中送给阿多诺教授的那两样东西也值得分析。粪便在分析玫瑰,玫瑰在分析粪便。”粪便与玫瑰,一对诗学概念,这意味着什么?是指两个极端的性质,但在某些时候却具有同质性。丑与美,虚无与存在,臭味与芬芳,卑微与高尚,同时并存,好像在隐喻知识分子生活本身。比如文中的那次关于杂志命名的讨论。“费边这套精彩的发言等于没说,因为他的意见并没有过被采纳。当然,所有人的话都等于白说了。它还没有开花,就已经要凋谢了,果实只在人们的梦中漫游。”

李洱:“玫瑰”在西方诗学中是一个被经典化的词,一个具有解释学意义的词。莎士比亚说,我们叫做玫瑰的那种花,换成另外一个名字,还不是照样馥丽芬芳。小说家同时也是符号学家的艾柯,就给自己的小说起名《玫瑰之名》,它具有对事物的概括、命名和解释的功能。同时,当然“玫瑰”这个词还代表一种古典的、浪漫的、美好的东西。当然,“粪便”这一词却是否定的。不过,我引用的这个典故,还确实是个典故,有来历的。五月风暴的时候,学生们确实给阿多诺教授送去了玫瑰和粪便。你知道,法兰克福学派的那些人,西马的那些人,从马尔库塞到阿多诺,他们还是积极参与这个世界的。

前段时间我在德国,在柏林的红色沙龙演讲。红色沙龙是柏林最有名的文学活动场所,一进去就可以看到列宁的画像,来听演讲的人当中,有作家,也有一些德国的哲学教授,我们私下有些交流。我对他们说,中国人对法兰克福学派的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当我接过他们手卷的香烟和他们聊天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什么感觉呢?我感觉我面前的人就是阿多诺,我的演讲就是送给他们的礼物,那礼物其实就是粪便和玫瑰。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在挨着柏林墙的那个东西方的结合部,当你和他们讨论中国现实的时候,你既要揭示,又要分辩,既要否定,还要肯定,你完全处于一种悖论式的情景当中。但我发现,他们其实非常能够理解我的心境。当时,我想,如果我是在美国或者英国,那些读者未必能够理解我。

梁鸿:美国或者英国,他们离柏林墙太远了。

李洱:我们却离柏林墙很近。因为离它很近,所以我看柏林墙上的那些涂鸦,我觉得我完全可以看懂。有一幅画很有意思,勃列日涅夫和当时的德国总理在接吻,就像两只狗在啃同一根骨头。我的一个朋友就问,那是谁?同性恋吗?他说给你照张相吧,我说要照就拿勃列日涅夫接吻的图像做背景。他说,不要这样,人家会以为你搞什么鬼名堂呢。

梁鸿:他们不能理解。

李洱:就是能够理解,也往往是隔靴搔痒。

梁鸿:很多经验,比如我们前面刚谈到的悖论性经验,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是非常内在的,对别人来说,却可有可无。

李洱:他们会有另外的悖论性的经验,那对他们来讲很内在,是坚硬的热烈的核,可对我们来说,却很难感受到它的硬度和温度。但这种悖论性,显然又是我们的共同经验。

梁鸿:我想和你探讨的是,这种表达日常生活的小说,这种表达知识分子悖论性经验的小说,表达人的内心生活的小说,似乎不仅仅是一种新的美学风格。譬如意识流的出现,它既是一种美学风格的变化,也意味着一种新的存在状态的出现。一位论者曾经这样认为:“‘意识流小说’的命名通常使问题的重要性降低了,使人们以为这是文学叙述的一个新的方法而已。……事实上,只承认心理和意识具有更深刻的现实性无疑等于承认:在现代社会,人的行为的真实性已经丧失。真实而有意义的行动的可能性正在消失。人的行为体现了人的个性变成了一个神话。因为人们赖以行动的那些价值——人的自由、自主性和主体性变得可疑了。”你觉得是这样吗?

李洱:当然可以这么说了。小说艺术的变革,一方面是小说自身发展的要求,类似于一种内部的能量的积聚和演变,另外它肯定来自于现实的刺激。为什么意识流小说会在十九世纪末出现,并成为一种小说潮流?以前当然也有意识流小说,你在《左传》和《史记》里面也可以找到意识流,但是作为一种基本具有主导性的叙述方法,它的出现肯定与十九世纪末的社会状况有关,它能够风行一时也就说明它并不仅仅是艺术的时尚,它也是社会状况在小说叙事上的折射。当然,这也是老生常谈喽。

梁鸿:老生常谈,肯定有老生常谈的必要。这与我们讨论的主题有关,日常生活诗学的出现并不仅仅是小说风格的改变。它的出现使中国的小说发生了质的改变,小说的元素,人物、风格、叙事,都出现了变化。对于这些变化,批评家有必要在文学史的意义上做出进一步阐释。在这个背景下,我想我们的讨论还是很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