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诗学命名与梁鸿(1)的对话之一(第2/3页)

我不妨举一个例子,比如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在这部书中,日常生活也被赋予了很高的地位,拥有正面的价值。与日瓦戈的日常生活相对应的,是革命的洪流,是乌托邦理想,是残酷的杀戮,是无尽的阶级斗争。它们大概也是你所说的“象征体系”和“道德秩序”的表现形式,当然是一种极端的表现形式。但如果你翻看一下与《日瓦戈医生》同时期的中国小说,你就会发现,我们这边的作家,几乎不写正面人物的日常生活。而只要写到日常生活,那个人物肯定是负面的,不是恶霸地主就是小知识分子,不是周扒皮就是余永泽,反正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自己感觉,写日常生活,其实是险中求胜,当然能不能求得一胜,那还得另当别论。为什么这么说呢?如果你既想让人物的活动、他的思想,在日常生活层面上展开,又要能够写出他对某种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的追寻,那么你其实就是在挑战汉语文学的限度。对写作者来说,如果你想写得好,写得真实可靠,还要写得有意义,有那么一点穿透力,你必须拥有一种开阔的视野,必须小心翼翼对各种材料进行辨析,在各种材料之间不停在腾挪,你必须付出艰深的心智上的努力。

梁鸿:好吧,有些想法我们暂时存疑。我想起加缪说过一句话,当诸种背景崩溃,厌倦产生的时候,人也就有了觉醒的可能。无论是琐碎、虚无,都是一种存在的事实状态。这背后隐藏着对日常存在状态的发现,但是对日常状态本身如何判断则是另外一回事。这也是一种命名,对日常生活的无名状态进行命名。

李洱:命名其实就是一种穿透能力。当你试图对生活进行命名的时候,这种写作就会变得异常困难。因为我们提到日常生活的时候,它还有一个基本的意思,就是这是我们正在过的生活,是一种现在进行时的生活。你对这种生活进行具有穿透力的描述,实在是太困难喽。

梁鸿:这是一方面,另外,这也是一种挑战,它挑战了一整套的价值系统。尽管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会反对很多东西,但是还是不自觉地接受了大的价值体系。当你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叙述的时候,人们会本能地反对,或者说接受起来会有些困难。但是,这恰恰是日常生活诗学的意义所在。

李洱:我不知道你最早读如我这类作品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梁鸿:你又反问我了。当我看这种作品时,首先是一种震惊。比如《喑哑的声音》,尤其是《午后的诗学》。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部作品与我的个人经验很接近。这种震惊来自于一种空间的存在,这一空间是如此真实,如此可怕地使我们看到了生活的深渊,你自己的和生活本身的深渊。我记得你曾提醒我看朱文的《磅、盎司和肉》,那篇小说中作者用慢镜头写了一系列琐事。当作家非常仔细,没有带着任何价值、任何情感地写作时,那个老太太运气称重,而中年无须男子用眼睛估重时,一种意义慢慢出来的。我们现在说着觉得非常可笑,但在你阅读时,随着作家的慢镜头推动,你觉得生活是如此让人无法忍受的空虚、无聊和庸常,你甚至想朝着那看不见的沉闷打一拳,但你明白,你不过是冲着棉花团打一拳头。这就是生活的流程。这是主题上的感觉。另外,还有一种形式上的感觉,故事并不重要。或者说,它颠覆了我们传统上对故事的认识。你无法再用故事梗概来转述小说的框架,那种“我去买肉,和人纠缠一番后回来,把肉炒吃了”之类的故事梗概不能揭示哪怕一点小说的意义。故事只是一个载体,而意义是通过情节、人物行动本身和作者的叙述本身产生出来的。同样,转述《午后的诗学》中费边的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意义的呈现是通过非常复杂的方式呈现出来,与你阅读古典小说是完全不一样的经验。

李洱:我可以告诉你我最早写这些作品时的感受。比如我刚写完《喑哑的声音》,我写的时候还是很兴奋的,写完之后会有怀疑,因为你无可比附,你不知道你写的这个事件能否支撑你要表达的东西,是否具有价值。过段时间再看,你又发现非常亲切。有意思的是,当你去读别人此类作品的时候,你又会觉得不满足,你不满意于它是如此琐碎。所以,我完全可以想象另外一个作家读我的这些作品的时候,他会是什么感觉。有一件有趣的事,我不妨讲一讲供你一乐,因为事后我想起来也觉得很有意味。有一次,一所大学邀请我去做讲座。有一个学生告诉我他要写小说,他告诉我要写一个搪瓷杯子失而复得的故事。听完之后,我觉得太过单一。这时旁边有一位批评家说,这不是和你一样吗?再写下去就是又一个李洱。我一下子知道了我的作品在别人眼里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比较有意思的是,这个学生其实对我的作品也很不满意,他当然不愿意成为第二个李洱,所以那位批评家朋友的话,还惹得他很不高兴。很多年之后,这个学生没有成为作家,而是成了一个著名的批评家,哦,他的名字我这里就不说了。他已经忘掉了当初发生的事。他对我说,他很喜欢我的那批小说。我提醒他,当初他可不喜欢。他想了想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后来喜欢上那批小说了。我就想,他当初之所以没有把那个关于搪瓷杯子的故事写下来,是因为他对自己的那个故事的意义也有怀疑。

还有一件事,是我的《导师死了》发表后的事。当时,一位我非常信任的评论家在看完《导师死了》后,非常真诚地说,你以后不要写小说了,你没有才华,我从你的作品中读出一种暮气。因为是朋友,所以他说得很诚恳。他还问我,是否喜欢别的工作,言外之意是你不适合吃这碗饭。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这件事情过去大约十年之后,有一天,还是这位批评家,他告诉我,你有一篇小说非常重要,但被人普遍忽略了,但请你相信,人们以后会经常谈起它,因为它有某种坐标式的意义。他说他最近集中看了一批小说,觉得有两篇小说很有意思,一篇是你的《导师死了》,另一篇是毕飞宇的《叙事》。他说你的小说里面有很多筋,需要慢慢嚼,毕飞宇的小说有很多肉,可以大口吃。他说得很诚恳,绝对是他的真实想法。我听了不胜感慨,然后我就给他复述了他十年前的话。现在轮到我吃惊了,他说,这不可能,你的记忆出现了失误,我绝不可能这样说。

我的意思是说,在不同的时间,人们阅读一部作品,判断一部作品,会产生多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想,类似的事情,肯定不仅仅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在人们的生活、艺术观念发生急剧变化的今天,我们对一部作品的感受会有很大的变化。当然,既然是变化,那么也极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那就是作者认为很棒的作品,批评家认为很棒的作品,再过一段时间,甚至很短的时间,人们会觉得不过尔尔。说到底,不管是作家,还是批评家,在这个时代,他对自己的判断其实都是不自信的,对自己都是有怀疑的,不管他是否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