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之死(第2/4页)

欧内斯特·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的写作其实回答了一个由来已久的难题──什么是心理描写?这个存在于教科书、文学辞典以及各类写作和评论中的专业术语,其实是一个错误的路标,只会将叙述者引向没有尽头的和不知所措的远方。让叙述者远离内心,而不是接近。

威廉·福克纳在其短篇小说《沃许》里,以同样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故事和福克纳的其他故事一样粗犷有力,充满了汗水与尘土的气息。两个白人──塞德潘和沃许,前者因为富裕成为了主人,而贫穷的沃许,他虽然在黑人那里时常会得到来自肤色的优越感,可他仍然是一个奴隶,一个塞德潘家中的白奴。当这个和他一样年过六十的老爷使他只有十五岁的外孙女怀孕以后,沃许没有感到愤怒,甚至连不安都没有。于是故事开始了,沃许的外孙女弥丽躺在草垫上,身边是她刚刚出生的女儿,也就是塞德潘的女儿。塞德潘这一天起床很早,不是为了弥丽的生产,而是他家中名叫格利赛达的母马产下了马驹。塞德潘站在弥丽的草垫旁,看着弥丽和她身边的孩子,他说:“真可惜,你不是匹母马。不然的话,我就能分给你一间挺像样的马棚了。”

塞德潘为格利赛达早晨产下的小公马得意洋洋,他说:“公的。呱呱叫的小驹子。”然后他用鞭子指指自己的女儿:“这个呢?”“是个母的,我觉得。”

叙述从一开始就暗示了一个暴力的结束。福克纳让叙述在女人和母马的比较中前行,塞德潘似乎成为了那匹母马的丈夫,格利赛达产下的小驹子让塞德潘表达出了某些父亲的骄傲。而沃许的外孙女弥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奴隶,她身边的孩子虽然也是他的孩子,可在他眼中不过是另一个奴隶。福克纳的叙述为沃许提供了坚不可摧的理由,当沃许举起大镰刀砍死这个丧失了人性的塞德潘,就像屠宰一匹马一样能够为人所接受。

然后,叙述的困难开始了,或者说是有关心理描写的绝望开始了。如果沃许刚才只是喝了一杯威士忌,那么展示他的内心并不困难,任何简单的叙述都能够胜任,让他告诉自己:“我刚才喝了一杯威士忌。”或者再加上“味道不错”“我很久没喝了”之类的描叙。

描叙的欲望如果继续膨胀,那么就可以将内心放入到无所事事的状态之中,像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经常做的工作──“我心中有数,我当时把自己置于最为不利的境地,最终会从我的长辈们那里得到最为严厉的处罚,其严厉程度,外人实际上是估计不到的。他们或许以为……”普鲁斯特善于让他笔下的人物在清闲的时候打发时光,让人物的内心在对往事的追忆中越拉越长,最后做出对自己十分有利的总结。

如果沃许刚才举起的不是镰刀,而是酒杯,喝到了上好的威士忌的沃许·琼斯很可能会躺到树荫里,这个穷光蛋就会像斯万那样去寻找记忆和想象,寻找所有喝过的和没有喝过的威士忌,要是时间允许,他也会总结自己,说上一些警句和格言。然而现实让沃许选择了镰刀,而且砍死了塞德潘。一个刚刚杀了人的内心,如何去描写?威廉·福克纳这样写道:

他再进屋的时候,外孙女在草垫上动了一下,恼怒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什么事呀?”她问。

“什么什么事呀?亲爱的?”

“外边那儿吵吵闹闹的。”

“什么事也没有。”他轻轻地说……

沃许·琼斯显示了出奇的平静,他帮助外孙女喝了水,然后又对她的眼泪进行了安慰。不过他的动作是“笨拙”的,他站在那里的姿态是“硬挺挺”的,而且阴沉。他得到了一个想法,一个与砍死塞德潘毫无关系的想法:“女人……她们要孩子,可得了孩子,又要为这哭……哪个男人也明白不了。”然后他坐在了窗口。威廉·福克纳继续写道:

整个上午,悠长、明亮、充满阳光,他都坐在窗口,在等着。时不时地,他站起来,踮起脚尖走到草垫那边去。他的外孙女现在睡着了,脸色阴沉、平静、疲倦,婴儿躺在她的臂弯里。之后,他回到椅子那儿再坐下,他等着,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们耽误了这么久,后来他才想起这天是星期天。上午过了一半,他正坐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白人男孩拐过屋角,碰上了死尸,抽了口冷气地喊了一声,他抬头看见了窗口的沃许,霎时间好像被催眠了似的,之后便转身逃开了。于是,沃许起身,又踮着脚来到草垫床前。

沃许砍死塞德潘之后,威廉·福克纳的叙述似乎进入了某种休息中的状态,节奏逐渐缓慢下来,如同远处的流水声轻微和单纯地响着。叙述和沃许共同经历了前期的紧张之后,随着那把镰刀果断地砍下去,两者又共同进入了不可思议的安静之中。当沃许几乎耗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力量,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似乎像他的外孙女一样疲倦了。于是他坐在了窗口,开始其漫长的等待,同时也开始了劳累之后的休息。此刻的叙述展示了一劳永逸似的放松,威廉·福克纳让叙述给予沃许的不是压迫,而是酬谢。沃许·琼斯理应得到这样的慰劳。

显而易见,福克纳在描写沃许内心承受的压力时,不是让叙述中沃许的心脏停止跳动,而是让沃许的眼睛睁开,让他去看;同时也让他的嘴巴张开,让他去说。可怜的沃许却只能说出一生中最为贫乏的语言,也只能看到最为单调的情形。他被叙述推向了极端,同时也被自己的内心推向了极端,于是他失去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而叙述也同样失去了描写他内心的语言。

就像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所从事的那样,威廉·福克纳对沃许心理的描写其实就是没有心理描写。不同的是,福克纳更愿意在某些叙述的片段而不是全部,来展示自己这方面出众的才华和高超的技巧,而且满足于此;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则是一直在发展这样的叙述,最后他们在《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里获得了统一的和完美的风格。

另外一个例子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拉斯柯尔尼科夫与沃许·琼斯一样有着杀人的经历。不同的是,福克纳只是让沃许举起镰刀,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拉斯柯尔尼科夫举起的是一把更为吓人的斧头。福克纳省略了杀人的过程,他只是暗示地写道:“他手里握着那把镰刀,那是三个月以前跟塞德潘借的,塞德潘再也用不着它了。”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让拉斯柯尔尼科夫“把斧头拿了出来,用双手高高举起,几乎不由自主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几乎机械地用斧背向她的头上直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