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

蒙田有一篇《论想象的力量》的随笔,开始的第一句话就引用了当时的学者们所认为的“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

蒙田生活的那个时代距离今天有四五百年了,他说:“我是很容易感受想象威力的人。每个人都受它打击,许多人还被它推倒。我的策略是避开它,而不是和它对抗。”

在这里,蒙田对想象表现出了多少有些暧昧的态度,他只是承认想象的力量,而不去对此多加议论。想象在蒙田面前时常是这样的:“只要看到别人受苦,我便觉得肉体上也在受苦,我自己的感觉往往僭夺第三者的感觉。一个人在我面前不停地咳嗽,连我的咽喉和肺腑也发痒。”

强劲的想象产生了事实,一个本来是健康的人通过对疾病不可逃避的想象,使自己也成为了病人。有些疾病所具有的传染的特性,似乎就是想象。这二者有一些相同的特点,比如说接触,首先是两者间的接触,这是给想象,也可以说是给传染建立了基础。想象和传染一样,都试图说明局外者是不存在的,一切和自己无关的事物,因为有了想象,就和自己有关了,“而且把它保留在我身上”。

与蒙田同一个时代的一位英国诗人约翰·堂恩,给想象注入了同情和怜悯之心,他的《祈祷文集》第十七篇这样写道: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刷掉一个土块,欧洲就少了一点;如果一个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

《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秋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比蒙田和约翰·堂恩要年长几个世纪的庄周,常常在想象里迷失自我,从而在梦中成了一只蝴蝶,而且还是“栩栩然”。最后他又迷惑不已,从梦中醒来以后,开始怀疑自己的一生很可能是某一只蝴蝶所做的某一个梦而已。

想象混淆了是非,或者说想象正在重新判断,像一个出门远行的人那样,想象走在路上了,要去的地方会发生一些什么,它一下子还不能知道,这时候的想象和冒险合二为一了。

蒙田说:“我以为写过去的事不如写目前的事那么冒险,为的是作者只要报告一个借来的真理……与药汤不同,一个古代的故事无论是这样或那样,并没有什么危险。”

庄子与惠子关于鱼是不是真的很快乐的对话,都是用否定想象的方式进行的,首先是庄子想象到鱼在水中嬉戏时的快乐,当他说鱼很快乐时,鱼的快乐也成为了他的快乐,而惠子立刻否定了,他对庄子说:“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很快乐?”

在这里,惠子否定的不是鱼的快乐与否,而是庄子的想象。惠子会不会这样认为:现在快乐的是庄子,而不是鱼,庄子所说的鱼的快乐只不过是借题发挥。

庄子也立刻否定了惠子的想象,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两个人的分歧在什么地方已经不重要了,庄子是因为自己快乐,才觉得鱼也快乐,庄子的快乐是一个事实,鱼的快乐是庄子的一个想象,或者恰恰反过来,鱼的快乐才是一个事实,庄子的快乐只是延伸出来的想象。

“人自乐于陆,鱼自乐于水。”两者都很快乐以后,想象与事实也就难分你我了。

与蒙田几乎是一个时代的王船山先生,是一位抱道隐居,萧然物外之人,他所作《庄子解》里,对庄周与蝴蝶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进行诠释时,着重在“此之为物化”上,“物化,谓化之在物者。”船山先生的弟子王增注:鲲化鹏、蜣螂化蜩、鹰化鸠……大者化大,小者化小。至于庄周化蝴蝶,蝴蝶化庄周,则无不可化矣。

如果用想象这个词来代替物化,在同样包含了变化的同时,还可以免去来自体积上的麻烦。庄周与蝴蝶,一大一小,两者相去甚远,不管是庄周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变成庄周,都会让人瞠目结舌,可是想象就不一样了,想象是自由的,是不受限制的,没有人会去计较想象中出现的差异,而且在关键时刻“强劲的想象”会“产生事实”。

卡夫卡在其小说《变形记》的一开始,就这样写道:“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很多读者都注意到了甲虫的体积已经大大超过了变化前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可是这中间有多少人对此表示过疑问?

那么,想象和事实之间究竟有多少距离?卡夫卡小说《变形记》的阅读者们在面对人变成甲虫时,会不会觉得这样是不真实的,经过长达八十年的阅读检验,是否真实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变形记》就像《精卫填海》,或者希腊神话中的传说那样,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事实,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经典,经典这个词是对强劲的想象所产生的事实的最高评语,也是最有力的保护。

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所有的阅读者都知道了这个事实,然后他们都变得心情沉重起来,因为他们预感到自己正在了解着一个悲惨的命运。

如果格里高尔·萨姆沙在那天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朵鲜花,并且在花瓣上布满了露珠,露珠上还折射着太阳的光芒,这样阅读者的心情就会完全不一样。

对于格里高尔·萨姆沙,甲虫和鲜花没有什么两样,他都失去了自己的身体,失去了伸出去的手和手上皮肤的弹性,也失去了带领他走街串巷的两条腿。总之他失去了原来的一切,而这一切自他出生起就和他朝夕相处了。

变成甲虫以后的悲惨和变成鲜花以后的美好,都只是阅读者的心理变化,与格里高尔·萨姆沙自己关系不大。甲虫和鲜花,本来没有什么悲惨和美好之分,只不过是在人们阅读《变形记》之前,在卡夫卡写作《变形记》之前,强劲的想象已经使甲虫和鲜花产生了另外的事实,于是前者让人讨厌,后者却让人喜爱。

蒙田说:“如果我请人做向导,我的脚步也许跟不上他。”

蒙田在《论想象的力量》一文里,讲述了这样一些事,一个犯人被送上断头台,接着又给他松绑,在对他宣读赦词时,这个犯人竟被自己的想象所击倒,僵死在断头台上了。一个生来就是哑巴的人,有一天热情使他开口说话。还有一个老头,他的邻居都能证明他在二十二岁的时候还是一个女子,只是有一次他跳的时候多用了一些力气,他的阳物就一下子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