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第2/3页)

我那维和部队式的音响最先接待的客人,是由古尔德演奏的巴赫的《英国组曲》,然后是鲁宾斯坦演奏的肖邦的《夜曲》,接下来是交响乐了,我听了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海顿和马勒之后,我突然发现了一个我以前不知道的人——布鲁克纳,这是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乐团演奏的《第七交响曲》,我后来想起来是那天朱伟在北新桥的唱片店拿给我的,当时我手里拿了一堆的CD,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张,结果布鲁克纳突然出现了,史诗般叙述中巨大的弦乐深深感动了我,尤其是第二乐章,使用了瓦格纳大号乐句的那个乐章,我听到了庄严缓慢的内心的力量,听到了一个时代倒下去的声音。布鲁克纳在写作这一乐章的时候,瓦格纳去世了。我可以想象当时的布鲁克纳正在经历着什么,就像那个时代的音乐正在经历的一样,为失去了瓦格纳而百感交集。

然后我发现了巴托克,发现了还有旋律如此丰富、节奏如此迷人的弦乐四重奏,匈牙利美妙的民歌在他的弦乐四重奏里跳跃地出现,又跳跃地消失,时常以半个乐句的方式完成其使命,民歌在最现代的旋律里欲言又止,激动人心。巴托克之后,我认识了梅西安,那是在西单的一家小小的唱片店里,是一个年纪比我大,我们都叫他小魏的人拿给了我,他给了我《图伦加利拉交响曲》,他是从里面拿出来的,告诉我这个叫梅西安的法国人有多棒,我怀疑地看着他,没有买下。过了一些日子我再去小魏的唱片店时,他再次从里面拿出了梅西安。就这样,我聆听并且拥有了《图伦加利拉交响曲》,这部将破坏和创造,死亡和生命,还有爱情熔于一炉的作品让我浑身发抖,直到现在我只要想起来这部作品,仍然会有激动的感觉。不久之后,波兰人希曼诺夫斯基给我带来了《圣母悼歌》,我的激动再次被拉长了。有时候,我仿佛会看到1905年的柏林,希曼诺夫斯基与另外三个波兰人组建了“波兰青年音乐协会”,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协会,在贫穷和伤心的异国他乡,音乐成为了壁炉里的火焰,温暖着他们。

音乐的历史深不可测,如同无边无际的深渊,只有去聆听,才能知道它的丰厚,才会意识到它的边界是不存在的。在那些已经家喻户晓的作者和作品的后面,存在着星空一样浩瀚的旋律和节奏,等待着我们去和它们相遇,让我们意识到在那些最响亮的名字的后面,还有一些害羞的和伤感的名字,这些名字所代表的音乐同样经久不衰。

然后,音乐开始影响我的写作了,确切的说法是我注意到了音乐的叙述,我开始思考巴托克的方法和梅西安的方法,在他们的作品里,我可以更为直接地去理解艺术的民间性和现代性,接着一路向前,抵达时间的深处,路过贝多芬和莫扎特,路过亨德尔和蒙特威尔第,来到了巴赫的门口。从巴赫开始,我的理解又走了回来。然后就会意识到巴托克和梅西安独特品质的历史来源,事实上从巴赫就已经开始了,这位巴洛克时代的管风琴大师其实就是一位游吟诗人,他来往于宫廷、教堂和乡间,于是他的内心逐渐地和生活一样宽广,他的写作指向了音乐深处,其实也就指向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如何区分一位艺术家身上兼而有之的民间性和现代性,在巴赫的时候就已经不可能,两百年之后在巴托克和梅西安那里,区分的不可能得到了继承,并且传递下去。尽管后来的知识分子虚构了这样的区分,他们像心脏外科医生一样的实在,需要区分左心室和右心室,区分肺动脉和主动脉,区分肌肉纵横间的分布,从而使他们在手术台上不会迷失方向。可是音乐是内心创造的,不是心脏创造的,内心的宽广是无法解释的,它由来已久的使命就是创造,不断地创造,让一个事物拥有无数的品质,只要一种品质流失,所有的品质都会消亡,因为所有的品质其实只有一种。

这是巴赫给予我的教诲。我要感谢门德尔松,1829年他在柏林那次伟大的指挥,使《马太受难曲》终于得到了它应得的荣耀。多少年过去了,巴赫仍然生机勃勃,他成为了巴洛克时代的骄傲,也成为了所有时代的骄傲。我无幸聆听门德尔松的诠释,我相信那是最好的。我第一次听到的《马太受难曲》,是加德纳的诠释,加德纳与蒙特威尔第合唱团演绎的巴赫也足以将我震撼。我明白了叙述的丰富在走向极致以后其实无比单纯,就像这首伟大的受难曲,将近三个小时的长度,却只有一两首歌曲的旋律,宁静、辉煌、痛苦和欢乐重复着这几行单纯的旋律,仿佛只用了一个短篇小说的结构和篇幅表达了文学中最绵延不绝的主题。1843年,柏辽兹在柏林听到了它,后来他这样写道:

“每个人都在用眼睛跟踪歌本上的词句,大厅里鸦雀无声,没有一点声音,既没有表示赞赏,也没有指责的声音,更没有鼓掌喝彩,人们仿佛是在教堂里倾听福音歌,不是在默默地听音乐,而是在参加一次礼拜仪式。人们崇拜巴赫,信仰他,毫不怀疑他的神圣性。”

我的不幸是我无法用眼睛去跟踪歌本上的词句,我不明白蒙特威尔第合唱团正在唱些什么,我只能去倾听旋律和节奏的延伸,这样反而让我更为仔细地去关注音乐的叙述,然后我相信自己听到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最为美妙的叙述。在此之前,我曾经在《圣经》里读到过这样的叙述,此后是巴赫的《平均律》和这一首《马太受难曲》。我明白了柏辽兹为什么会这样说:“巴赫就像巴赫,正像上帝就像上帝一样。”

此后不久,我又在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第一乐章里听到了叙述中“轻”的力量,那个著名的侵略插部,侵略者的脚步在小鼓中以175次的重复压迫着我的内心,音乐在恐怖和反抗、绝望和战争、压抑和释放中越来越深重,也越来越巨大和慑人感官。我第一次聆听的时候,不断地问自己:怎么结束?怎么来结束这个力量无穷的音乐插部?最后的时候我被震撼了,肖斯塔科维奇让一个尖锐的抒情小调结束了这个巨大可怕的插部。那一小段抒情的弦乐轻轻地飘向了空旷之中,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有力量的叙述。后来,我注意到在柴可夫斯基,在布鲁克纳,在勃拉姆斯的交响乐中,也在其他更多的交响乐中“轻”的力量,也就是小段的抒情有能力覆盖任何巨大的旋律和激昂的节奏。其实文学的叙述也同样如此,在跌宕恢宏的篇章后面,短暂和安详的叙述将会出现更加有力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