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梦学习(第2/2页)

作家干的是装订梦境的活。在梦中学会各种各样的文学表达,把各种各样的梦变成文字。许多作家天生会写作,几乎不怎么经过向别的作家学习的过程,梦早已教会他所有的文学写作方法。进入写作时,真实世界隐退了。虚构世界梦一般浮现。文字活跃起来。文字在捕捉、在塑造编造这个世界。唯一存在的是文字。一个文字中的世界和现实的关系,就是一场梦的关系。也是此生彼世的关系。

文学是梦学。

《一个人的村庄》是一个人的无边白日梦,那个无所事事游逛在乡村的闲人,是我在梦里找到的一个人物。我很早注意到,在梦里我比梦外悠闲,我背着手,看着一些事情发生,我像个局外人。我塑造了一个自己,照着他的样子生活,想事情。我将他带到童年,让他从我的小时候开始,看见我的童年梦。写作之初,我并不完全知道这场写作的意义。我只清楚,回忆和做梦一样,纯属虚构。

写作就是对生活中那些根本没有过的事情的真切回忆。

我无知地知道这些写作规则。不然我不会从童年写起。我的童年遇到了不幸。父亲在我8岁时死去,那是文革后期,母亲带着5个孩子艰苦度日,我是家里的老二,我大哥那时12岁,最小的妹妹不满1岁。这样的童年谁愿意回忆。可是,《一个人的村庄》里看不到这些苦难,《虚土》中也看不到。当我在写作中回到小时候的村庄,这些苦难被我忘记了,我写了这个村庄的草木和动物,写了风、夜晚、月光和梦,写我一个人的孤独和快乐,希望和失望,还有无边无际的冥想。当那本书完成时,我发现我的童年被我成功地修改了,我把那个8岁丧父的自己从童年的苦海中救了出来,我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童年。我感谢我的文字,它拯救了我。

写作是一个创造自己的过程。我塑造了一个主人公。他却改变了我。

《虚土》是我的另一场梦。在那个叫虚土庄的地方,梦把天空顶高,把大地变得更加辽阔。每个人都活在别人不知道的梦里。梦是我不知道的另一种生活。梦乡是我遗忘的故乡,照耀着梦的是无边的星光月光。

《虚土》里那个5岁孩子,一直在一个未醒来的梦里,怀疑自己是否出生,或者已经出生却从未长大。长大的全是别人。我的生活早已被别人过掉,废墟一样弃在荒野。我又在过着谁的生活。在那个漫长的梦里,一个人的百年岁月开花了。

到《凿空》时,我被一个地方的现实撞醒,写了这本书。好在这里的生活,本来就有一种不用刻意营造的魔幻味道。一个地方的真实生活,也许在别处的人看来,就是荒诞的梦。《凿空》是一部醒来的书,写一个聋子耳朵里的声音世界。全是过去的声音。那个孤独的倾听者,耳朵闭住,眼睛张开,清醒地看着这个在母腹中曾经听到的外面世界。

梦启迪了文学,文学又教会更多的人做梦。优秀的文学都是一场梦。人们遗忘的梦,习以为常却从未说出的梦,未做过的梦,呈现在文学中。文学艺术是造梦术。写作是一件繁复却有意思的修梦工程。用现实材料,修复破损的梦。又用梦中材料,修复破损的现实。不厌其烦地把现实带进梦境,又把梦带回现实。

那个在母腹中偷听人世做了无数梦的未来人,是一个作家原型。作家孤独如母腹中的孩子。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