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纳斯灵(第4/4页)

山的怀抱是黑夜。夜色使山和人亲近。山黑黝黝地蹲在身旁,比白天高了一些,好像山抬了抬身体,蹲在那里。

在喀纳斯村吃晚饭时,我一抬头,看见对面的山探头过来,一个黑黢黢的巨大身影。天刚黑时我看山离得还远,坐下吃饭那会儿,看见山近了,旁边的两座山在向中间的那座靠拢,似乎听见山挤山,相互推搡的声音。前面的山黑黑地探过头,像在好奇地听我们说山的事情,听见了扭头给后面的山传话,后面的又往更后面传,一时间一种哗哗哗的声音响起来,一直响到我们听不见的悠远处。在那里,山缓慢停住,地辽阔而去,地上的田野、道路和房子悠然展开。

山这么巨大的东西,似乎也心存孩子般的好奇。我感到山很寂寞。我们凑成一桌喝酒唱歌,山坐在四周,山在干什么。如果山也在聚餐,我们就是它的小菜一碟。可能它已经在品尝我们的味道,它嫌我们味道不足,让我们多喝酒,酒是它添加给我们的佐料,酒让我们自己都觉得有味了。山把有酒味的人含在嘴里,细细品尝,把没酒味的人一口吐出来,拨拉到一边。

早晨起来,我看见昨晚凑在一起的山都分开了。昨晚狂醉在一起的人,一个瞪着一个,好像不认识似的。

月亮

月亮是一个人的脸,扒着山的肩膀探出头来时,我正在禾木的木屋里,想象我的爱人在另一个山谷,她翻山越岭,提着月亮的灯笼来找我,轻敲木门。我忘了跟她的约会,我在梦里去找她,不知道她回来,我走到她住的山谷,忘了她住的木屋,忘了她的名字和长相。我挨个地敲门,一山谷的木门被我敲响,一山谷的开门声。我失望地回来时,满天星星像红果一般在落。

就是在禾木村的尖顶木屋里,睡到半夜我突然爬起来。

我听见月亮喊我,我推窗出去,看见月亮在最近的山头,星星都在树梢和屋顶,一伸手就够着它们。我前走几步,感觉脚离地飘起来,月亮把我向高远处引,我顾不了许多。

我童年时,月亮在柴垛后面呼唤我,我追过去时它跑到大榆树后面,等我到那里,它又站在远远的麦田那边。我再没有追它。我童年时有好多事情要做,忙于长个子,长脑子,做没完没了的梦。现在我没事情了,有整夜的时间跟着月亮走,不用担心天亮前回不来。

夜色把山谷的坎坷填平,我的脚从一座山头一迈,就到了另一座山头。太远的山谷间,有月光搭的桥,金黄色月光斜铺过来,宽展的桥面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高高远远地,蹲在那些星星中间,点一支烟,看我匆忙经过却未及细看的人世,那些屋顶和窗户,蛛网一样的路,我从哪条走来呢?看我爱过的人,在别人的屋檐下生活,这样的人世看久了,会是多么陌生,仿佛我从未来过,从我离开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来过,以前以后,都没有过我。我会在那样的注视中睡去。我睡去时,满天的星星也不会知道它们中间的一颗熄灭了。我灭了以后,依旧黑黑地蹲在那些亮着的星星中间。

我回来时月亮的桥还搭在那里,一路下坡。月亮在千山之上,我本来可以和月亮一起,坐在天上,我本来可以坐在月亮旁边的一朵云上,我本来可以走得更高更远。可是,我回头看见了禾木村的尖顶房子,看见零星的一点火光,那个半夜烧火做饭的人,是否看见走在千山之上的我,那样的行程,从那么遥远处回来,她会为我备一顿什么样的饭菜呢。

从月光里回来我一定是亮的,我看不见我的亮。

木屋窗户敞开着,我飘然进来,看见床上睡着一个人,面如皓月。她是我的爱人。我在她的梦里翻山越岭去寻找她。她却在我身边熟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