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第2/3页)

你死去后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你离开的那个早晨我也永远地离开了,留在世上的那个我究竟是谁。

父亲,只有你能认出你的儿子。他从小流落人世,不知家,不知冷暖饥饱。只有你记得我身上的胎记,记得我初来人世的模样和眼神,记得我第一眼看你时,紧张陌生的表情和勉强的一丝微笑。

我一直等你来认出我。我像一个父亲看儿子一样,一直看着我从8岁,长到40岁。这应该是你做的事情。你闭上眼睛不管我了。我是否已经不像你的儿子。我自己拉扯大自己。这个40岁的我到底是谁。除了你,是否还有一双父亲的眼睛,在看着我。

我在世间待得太久了。谁拍打过我头上的土。谁会像擦拭尘埃一样,拭去我的年龄、皱纹,认出最初的模样。当我淹没在熙攘人群中,谁会在身后喊一声:呔,儿子。我回过头,看见我童年时的父亲,我满含热泪,一步步向他走去,从40岁,走到8岁。我一直想把那个8岁的我从童年领出来。如果我能回去,我会像一个好父亲,拉着那个8岁孩子的手,一直走到现在。那样我会认识我,知道自己走过了怎样一条路。

现在,我站在40岁的黄土梁上,望不见自己的老年,也看不清远去的童年。

我一直等你来认出我,告诉我辈分,一一指给我母亲兄弟。他们一样急切地等着我回去认出他们。当我叫出大哥时,那个太不像我的长兄一脸欢喜,他被辨认出来。当我喊出母亲时,我一下喊出我自己,一个40岁的儿子,回到家里,最小的妹妹都30岁了。我们有了一个后父。家里已经没你的位置。

你在世间只留下名字,我为怀念你的名字把整个人生留在世上。我的身体承受你留下的重负,从小到大,你不去背的一捆柴我去背回来,你不再干的活我一件件干完。他们说我是你儿子,可是你是谁,是我怎样的一个父亲。我跟你走掉的那部分一遍遍地喊着父亲。我留下的身体扛起你的铁锨。你没挖到头的一截水渠我得接着挖完,你垒剩的半堵墙我们还得垒下去。

如果你在身旁,我可能会活成另外一个人。你放弃了教养我的职责。没有你我不知道该听谁的。谁有资格教育我做人做事。我该以谁为榜样一岁岁成长。我像一棵荒野中的树,听由了风、阳光、雨水和自己的性情。谁告诉过我哪个枝丫长歪了。谁曾经修剪过我。如果你在,我肯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尽管我从小就反抗你,听母亲说,我自小就不听你的话,你说东,我朝西。你指南,我故意向北。但我最终仍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没有什么能改变你的旨意。我是你儿子,你孕育我的那一刻我便再无法改变。但我一直都想改变,我想活得跟你不一样。我活得跟你不一样时,内心的图景也许早已跟你一模一样。

早年认识你的人,见了我都说:你跟你父亲那时候一模一样。

我终究跟你一样了。你不在我也没活成别人的儿子。

可是,你那时坚持的也许我早已放弃,你舍身而守的,我或许已不了了之。没有你我会相信谁呢。你在时我连你的话都不信。现在我想听你的,你却一句不说。我多想让你吩咐我干一件事,就像早年,你收工回来,叫我把你背来的一捆柴码在墙根。那时我那么的不情愿,码一半,剩下一半。你看见了,大声呵斥我。我再动一动,码上另一半,仍扔下一两根,让你看着不舒服。

可是现在,谁会安排我去干一件事呢。我终日闲闲。半生来我听过谁的半句话。我把谁放在眼里,心存佩服。

父亲,我现在多么想你在身边,喊我的名字,说一句话,让我去门外的小店买一盒火柴,让我快一点。我干不好时你瞪我一眼,甚至骂我一顿。

如今我多么想做你让我做的一件事情,哪怕让我倒杯水。只要你吭一声,递个眼神,我会多么快乐地去做。

父亲,我如今多想听你说一些道理,哪怕是老掉牙的,我会毕恭毕敬倾听,频频点头。你不会给我更新的东西。我需要那些新东西吗?

父亲,我渴求的仅仅是你说过千遍的老话。我需要的仅仅是能够坐在你身旁,听你呼吸,看你抽烟的样子,吸一口,深咽下去,再缓缓吐出。我现在都想不起你是否抽烟,我想你时完全记不起你的样子。不知道你长着怎样一双眼睛,蓄着多长的头发和胡须,你的个子多高,坐着和走路是怎样的架式。还有你的声音,我听了8年,都没记住。我在生活中失去你,又在记忆中把你丢掉。

你短暂落脚的地方,无一不成为我长久的生活地。有一年你偶然途经、吃过一顿便饭的沙湾县城,我住了20年。你和母亲进疆后度过第一个冬天的乌鲁木齐,我又生活了10年。没有谁知道你的名字,在这些地方,当我说出我是你的儿子,没有谁知道。40年前,在这里拉过一冬天石头的你,像一粒尘土埋在尘土中。

只有在故乡金塔,你的名字还牢牢被人记住。我的堂叔及亲戚们,一提到你至今满口惋惜。他们说你可惜了。一家人打柴放牛供你上学。年纪轻轻做到县中学校长,团委书记。

要是不去新疆,不早早死掉,也该做到县长了。

他们谈到你的活泼性格,能弹会唱,一手好毛笔字。在一个叔叔家,我看到你早年写在两片白布上的家谱,端正有力的小楷。墨迹浓黑,仿佛你刚刚写好离去。

他们听说我是你儿子时,那种眼神,似乎在看多少年前的你。在那里我是你儿子。在我生活的地方你是我父亲。他们因为我而知道你,但你已不在人世。我指给别人的是我的后父,他拉扯我们长大成人。他是多么的陌生,永远像一个外人。平常我们一起干活、吃饭,张口闭口叫他父亲。每当清明,我们便会想起另一个父亲,我们准备烧纸、祭食去上坟,他一个人留在家,无所事事。不知道他死后,我们会不会一样惦念他。他的祖坟在另一个村子,相距几十公里,我们不可能把他跟先父埋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坟地。到那时,我们会有两处坟地要扫,两个父亲要念记。

埋你的时候,我的一个远亲姨父掌事。他给你选了玛纳斯河边的一块高地,把你埋在龙头,前面留出奶奶的位置。他对我们说,后面这块空地是留给你们的。我那时多小,一点不知道死亡的事,不知道自己以后也会死,这块地留给我们干什么。

我的姨父料理丧事时,让我们、让他的儿子们站在一旁,将来他死了,我们会知道怎样埋他。这是做儿子的必须要学会的一件事,就像父母懂得怎样生养你,你要学会怎样为父母送终。在儿子成年后,父母的后事便成了时时要面对的一件事,父母在准备,儿女们也在准备,用很多年、很多个早晨和黄昏,相互厮守,等待一个迟早会来到的时辰,它来了,我们会痛苦,伤心流泪,等待的日子全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