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包克游戏(第2/2页)

吐尼亚孜也觉得无所谓了。玩嘛,什么东西玩几十年也要花些钱,没有白玩儿的事情。那人要回自己的羊髀矢,吐尼亚孜从腰带上解下来,那块羊髀矢已经被他玩磨得像玉石一样有光泽。他都有点舍不得给他,但还是给了。那人请他们吃了一顿抓饭烤包子,算是对这场游戏圆满结束的庆祝。

为啥没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吐尼亚孜说,他考虑到这个人就在老城里,年轻时很穷,现在是个有头面的人物,光羊就有几百只,雇人在塔里木河边的草湖放牧。而且,他还在玩着托包克游戏,同时跟好几个人玩。在他童年结束,刚进入青年的那会儿,他将五六块刻有自己名字的羊髀矢,给了城里的五六个人,他同时还接收了别人的两块羊髀矢。游戏的时间有长有短,最长的定了六十年,到现在才玩到一半。对于那个人,吐尼亚孜说,每块羊髀矢都是他放出去的一群羊,它们迟早会全归到自己的羊圈里。

在这座老城,某个人和某个人,还在玩着这种漫长古老的游戏,别的人并不知道。他们衣裤的小口袋里,藏着一块有年有月的羊髀矢。在他们年轻不太懂事的年龄,凭着一时半会儿的冲动,随便捡一块羊髀矢,刻上名字,就交给了别人。或者不当回事地接收了别人的一块髀矢,一场游戏便开始了,谁都不知道游戏会玩到什么程度。青年结束了,游戏还在继续。中年结束了,游戏还在继续。

生活把一同长大的人们分开,让他们各奔东西,做着完全不同的事。一些早年的伙伴,早忘了名字相貌。青年过去,中年过去,生活被一段一段地埋在遗忘里。直到有一天,一个人从远处回来,找到你,要一块刻有他名字的羊髀矢,你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提到的证人几年前便已去世。他说的几十年前那个秋天,你们在大桑树下的约定仿佛是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你在记忆中找不到那个秋天,找不到那棵大桑树,也找不到眼前这个人的影子,你对他提出的给一只羊的事更是坚决不答应。那个人只好起身走了。离开前给你留了一句话:哎,朋友,你是个赖皮,亲口说过的事情都不承认。

你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白天心神不宁,晚上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回忆往事。过去的岁月多么辽阔啊,你差不多把一生都过掉了,它们埋在黑暗中,你很少走回去看看。你带走太阳,让自己的过去陷入黑暗,好在回忆能将这一切照亮。你一步步返回的时候,那里的生活一片片地复活了。终于,有一个时刻,你看见那棵大桑树,看见你们三个人,十几岁的样子,看见一块羊髀矢,被你接在手里。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你为自己的遗忘羞愧、无脸见人。

第二天,你早早地起来,牵一只羊,给那个人送过去。可是,那人已经走了。他生活在他乡远地,他对库车的全部怀念和记忆,或许都系在一块童年的羊髀矢上,你把他一生的念想全丢掉了。

还有什么被遗忘在成长中了,在我们不断扔掉的那些东西上,带着谁的念想,和比一只羊更贵重的誓言承诺。生活太漫长,托包克游戏在考验着人们日渐衰退的记忆。现在,这种游戏本身也快被人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