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入母亲的怀抱(第4/6页)

因为有羞耻感和恐惧感,伊达的双眼给蒙蔽了,她本该从一开始就能看得出来的东西,她看不出来了,假如她能够回头朝那身军服后面的男孩瞥上一眼的话:这个纳粹分子不是以法律和当局的名义,而是作为一个孤苦无依的乞丐,站在她面前。他是要伸出手来求她施舍给他一点点母爱。(伊达要不是恐慌,双眼被蒙蔽了,那么在正常情况下,她几乎可以肯定会给贡特尔一些温情、一点点母爱的。)

而另一方面,贡特尔的眼睛也看不出来,对他的“侮辱”并不是由于拒绝他的请求,而是他那身军装所造成的恐惧感;他没有看出来,他本人呢,这个孔武有力、让人望而生畏的“逞勇的匪徒”,更需要的是关注、温柔和舒心的爱抚,而不是渴望一次匆匆的交欢。伊达这个“小偷”由于受蒙蔽,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牲口,“浑身直冒冷汗”,“现在已经被剥掉了每一件伪装”。这头任人宰割的牲口呢,起先是“没有善待”他,而现在又吓得要死,“全被剥光了”,这样像连锁反应一样,在贡特尔的心中产生了“一个儿子……和他的……母亲……一起回家”的感觉,继而,这种感觉变成了一个“逞勇的匪徒”的感觉,接着,这种感觉又极度膨胀,变成了“男子气概”和“野蛮”的感觉,最后,则是他眼见那被施了催眠术的猎物在手中束手就擒的那一份猎人的刺激感。

房子里统共有两个房间,外加厕所和厨房;除了不整洁外,还显示出贫穷和中下等阶层的凄凉。但是因为这座房子和他巴伐利亚老家的房子有些相似,这个地方对这个年轻士兵产生的影响是,他立即产生了揪心的思乡之情和伤感。玩乐的欲望宛若信号弹的烟火一样倏然消逝;未消的酒意使他浑身充满狂热的痛苦。他突然完全沉默下来,开始在凌乱不堪的屋子里走动起来,眼睛里流露出一副离群的饿狼的粗暴神情,在一个陌生的狼窝里寻找能解饥的东西。

在伊达的眼里,这种神情和他的警职正相吻合。她在准备好大搜查的时候,想起了在其他重要的文件当中……有一份尼诺家的家谱;她不知道那些谜一样的符号对他会不会成为明显的线索。

就这样,这种错误的悲剧在演化。那只温顺的羔羊把伊达吓坏了:在她看来,他不是一只羔羊,而是一只披着警服的狼,而且她一直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揭发她那可怕的秘密。她的噩梦已经成为现实;当局终于找上门来,搜查那要命的证据了。看到伊达那毫不掩饰的恐惧,这只羔羊内心充满了狼一样的威势,从他对家的深深的渴望里,某种“野蛮的”、“狂热的”、“粗鲁的”、“饥饿的”东西开始迅速滋生、膨胀。这里面有些形容词和它们的反义词并用:“野蛮的思乡之情”、“狂热的痛苦”——这些组合既有矛盾修辞的因素,也有综合的因素。后来,描写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矛盾修辞,它们源自这一自相矛盾的场面那内在的逻辑。

贡特尔走进屋子时,他辨认出有好几样东西都证明这里住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其中包括尼诺的一张照片。因为他的问题得不到回答(他只学会了四个意大利语单词,而这个寡妇连一个德语单词都听不懂),他就猜想,这个女人有一个儿子。所以,他对这个男孩子一下子嫉妒得要命:他还不到征兵年龄,还能“该死的”和他妈妈在家里享清福!想到这里气就不打一处来。“操他妈的,操他妈的一切——所有的一切!”这还是一个远离母亲的男孩子对一个赖在母亲怀抱里撒娇的男孩子的嫉妒,但这种嫉妒里面就有着原始的性嫉妒的火花,猛烈的性挫折的火花,带有强烈的恋母冲动。紧挨着尼诺那皱巴巴的床,贡特尔那双搜寻的眼突然看到了奸淫的画面:“一本惊悚小说的封面上画着一个半裸的女人,女人遭到一只跟猿手似的大手的威胁,在尖叫着”。贡特尔还不知道,但是这件事注定要发生了。至于伊达呢:

在伊达眼里,这个士兵怪诞的行为被转换成了一架致命机器的精确无误的动作,正在把尼诺的名字印到犹太人及其混血儿黑名单上她自己的名字旁边。过了几分钟,她自己的错误想法对她形成了巨大的困扰力量,她只剩下了原生的、无遮无拦的恐惧,回到了智力发展前的年龄。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外套还穿在身上,她那顶服丧的帽子还戴在头上,但是她已经不再是圣洛伦佐区的一位女士,而是一只绝望的亚洲候鸟了,棕色的羽毛,黑色的羽冠,被一阵可怕的西方国家的暴雨困在临时栖身的灌木丛中。

这样,贡特尔在伊达的眼里就远不是一个孤苦无助渴望帮助的孩子了,她把他当成了一架揭发犹太人的致命机器。同时,在贡特尔的眼里,伊达既是一个他所渴望的母亲的替身,也是一只困在他掌心的小鸟。他转向这位替身母亲,像个有着良好教养的孩子那样,彬彬有礼地作自我介绍:“Mein Name ist Gunther。[6]”他等待着,但“并不满意”,因为他原先料想,他一说出名字,就会被认为是一种安慰的表示,就会得到回应,至少会有一些小小的喜爱的表示。当时如果伊达能够看出这堆脆弱、幼稚的情愫:安慰、敏感和恋母的颤抖,如果她作出反应,哪怕只说一句表示喜爱和好意的话语,就不可能发生强奸这样的事情。可是伊达太害怕了,根本注意不到这些。“这个女人的双眼,带着敌意和茫然,只是快速地、猜疑地眨着,惊愕于那些德语的发音。对她来说,那些声音的意义只是神谕般的威胁”。这个不到五分钟之后将变成一个残暴的强奸犯的人对这种敌视而惊恐的眼神作出的反应又是什么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他一家人的照片,这是一张合影照,他母亲在中间,他仿佛在向伊达表示,这就是他现在急需的东西。伊达眼神“僵硬”地瞥了一眼照片,那个非常难堪的男孩子似乎要亮出最后一张王牌,接着说出了他家乡的名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家乡的名字是达豪[7],不过那一年只是一九四一年,这样,对伊达·拉蒙多来说——对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一样——这个名字还没有任何意义)。

他说出那个地名时,那语调就和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猫咪在要它的摇篮一样。其实这个地名对伊达来说毫无意义……然而,听到那个无害的、无关紧要的名字,她的心变成了那只暂驻的野候鸟,在她体内跳动着。这只鸟在这间小屋扭曲的空间里可怕地扑棱棱乱飞,它狂躁地吱吱叫着,在那堵没有出口的墙上砰砰直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