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思念比远方更远 落枫城(第2/2页)

高大、英挺、整齐的平头,浓黑的眉下闪动着热切的眼睛和微笑的齿光,那是克尼尔(William Kneer),我叫他比尔。他是新闻系二年级的学生,皮奥里亚本地人。我来了没多久,比尔便代表校刊《布莱德利侦探》(The Bradley Scout)来采访,之后便在十月一日的那一期发表了一篇访问记。不久,当地日销十万份的《皮奥里亚星报》(The Peoria Journal Star)派了一个记者叫菲利普的,来访问我,指明要我谈中国大陆的文学问题。我即就鲁迅和胡风的悲剧解析文学和宣传的不能相容,并阐明我在台湾从事现代中国文学的立场。这篇访问记长两千多字,曾在十月二十二日晚刊和二十三日的晨刊上连载两天。正是美国大选的前夕,两党竞选的热潮,冲击着大学的红楼。……

我的讲课,原不囿于中国的古典诗。接着唐诗,我讲到中国的散文——先秦诸子的散文、史记的散文、六朝的骈文和韩愈的古文运动。之后便是中国的小说,限于时间,只能以《红楼梦》为中心。最后的两个礼拜,我便集中在现代文学,谈到梁启超的新文体,王国维的文学批评,林琴南的翻译小说,谈到胡适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最后谈到台湾现代文艺的运动,现代诗和抽象画的高度发展,并且放映七十多幅抽象画与二百多幅古典画的彩色幻灯片。此外,我更应邀在当地美以美教会概述中国的宗教,在宗教系的班上谈中国的文字,并在英文系的班上诵读中国的古典诗与现代诗。居停主人,美以美教会的牧师杜伦夫妇(Rev.&Mrs.F.Roy Doland),待我异常亲切,使我远适域外,仍得分享家庭乐趣。由于他们的向导,我有机会瞻仰到民主巨人林肯在新萨伦(New Salem)的遗迹,和他在斯普林菲尔德(Springfield)的纪念碑与故居。那是十月下旬,响朗朗的一个晴日下午,小阳春的天气,宛若回光一瞥,欲去还留。方向盘在杜伦先生阔厚的掌中,指挥一九六四的雪翡瑙瓦,饕餮多少英里的秋色。高速的观览中,成熟的风景慷慨地展现她的多姿,地平线和纵游之目在天地难解处捉迷藏,反正伊利诺伊州有足够的平原,让你驰车,驰目,驰骋幻想。没有什么比春秋佳日坐在疾行的车中更能放纵幻想的了。七十英里,七十五英里,八十五英里,速度快得似乎可以逸出悲哀的常轨,而不知名的国度似乎即在面前涌起。毕竟秋季已经成长到饱和,橡叶已经红得发焦,枫叶已经黄得伤眼,然而映在这季节最后的残照里,犹堪支撑一个美的宇宙,在雾后雪前,暂驻奇迹。四车并驶的公路,截过好几片鹿苑,路边的交通牌上,注着Deer Crossing,虽然不见鹿迹,已增多少仙意。据说游鹿来去自如,有时撞上汽车,会造成车破鹿亡。更据说,群兽目无交通规则,每有野兔和臭鼬之类的小可怜,碾毙轮下,因为超级公路上面,最低时速且限于四十五英里。时速到六十英里时,从起念刹车到戛然车停,已然滑行了三百六十六英尺。像王维夫子那种“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的温暾劲儿,准给人家的喇叭大轰特轰了。据说碾死臭鼬最为倒霉,因为其臭黏附轮胎,历久不衰,虽力拭亦不去。

在新萨伦的林肯遗迹徘徊了两个小时,回顾当日林肯村居的种种情况。一切停顿在十九世纪中叶的表面。泥糊石砌的老木屋中,笨重的桌椅和高架床,方花格子的桌布,犹闻唧唧的纺机,纵横可数的木条地板,一切都似乎停顿在马克·吐温作品的插图里,给人一种拨不开的时间之幻觉。到斯普林菲尔德已欲黄昏。斜阳自州府大厦高耸的塔尖上滑下来,余温已然敌不住薄暮的锋芒。在斜晖中,看到落锁的林肯旧宅。此中人已进入历史,住在永恒,犹有十几个游人,徘徊宅前,似欲逆泳而上时间之流。等我们攀上林肯纪念碑的大理石阶,落日颓然西下,夜色忽已连环。在寒气渐侵的苍茫中,辨认建墓时三十七州的古朴石徽。州各一石,重大如碑,而石分九型,据说是从明尼苏达、密苏里、马萨诸塞、阿肯色、犹他、意大利、西班牙、法兰西和比利时的大理石矿中采来。衬在黑蓝的夜空上,一百一十七英尺的方尖塔犹兀自矗起民主的意志,下面的四只角上,为自由而斗的英雄们仍然在进行南北战争——步兵群、骑兵队、海军和炮兵的青铜像座,似仍在抢夺一个铿锵的胜利。林肯死于一八六五年四月十五日,明年正是百周年纪念。百年后,民主的道路仍未平坦,且似乎更加崎岖。

归途,阔大的平原罩上了渺茫的神秘。平直的公路,无声地伸入未知,如梦的车首灯光,拓开了一片黑暗,又被吞入另一片黑暗。我们平稳地向前游弋,从一个未知向一个未知,看夜在车窗外设计的几何图形,且忙于变换星的坐标,绕着青兮兮的北极星。黄灯眨着诡谲。红灯瞪着无礼的警告。白灯交换着匆匆的眼色,朝相反的方向投入黑暗。三百六十度的黑暗。黑暗在黑暗中泛滥着黑暗在黑暗中染黑了黑暗。鲸鱼在南方巨伟地泅泳,偶尔喷出一粒流星。终于,夜决定是缺少了一个半圆形。于是初七的半月从车窗的右后侧追了过来,把好几品脱的清光拨在我们的发上。如果这时此身在中国。如果这时中国在汉朝。如果我的古典情人在汉朝等我,在汉朝冰肌的月光中,在眼前这般恍悠悠的青白色的月光中洗她乌黑的长发,黑得晶亮的长发,如果。而忘了如梦的车首灯不过是指向皮奥里亚,指向枫城。忘了车外,万圣节渐近的夜空中,骑帚的女巫们,都不用点灯的。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于皮奥里亚·布莱德利大学

(《文星》第八十七期)

(本文略有删改——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