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从来没人见过的风景:乌托邦的旅行线路图(第3/8页)

我不免会想,假如我自己投生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还偏偏当了一名研究神话学的学者,又偏偏识破了这个谎言,那么我该怎么办呢,那些世袭的、威严的、无私的护卫者们又会如何处置我呢?既然为了维护理想国的稳定,那位“开国元勋”不惜对全体国民撒下一个弥天大谎,那么为了把稳定局面继续维持下去,杀了我这个小人物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就这样,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我会被扣上危害国家安全的罪名,然后被正义地处决。

天可怜见,一定会是这样的结局,谁让我是一个情商为零的人,从来都不知道怎样掩饰自己。

这“高贵的谎言”今天当然还有,但已经很难有任何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还会相信这些了。但是,也许会出乎柏拉图的意料,人们颇为默契地在实践上,而不是在理智上接受了这些谎言,把它们当作自己的文化母体来小心守护。我们被“高贵的谎言”凝聚而成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

把谎言戳破,结局并不像柏拉图所担忧的那样可怕。而如果柏拉图的担忧确乎有理的话,那只能说明他的理想国存在着严重的设计缺陷了。谎言也许并不算错,但是,为了维系社会不平等的秩序而编造出来的谎言,难道还能说是高贵的吗?

2.第二站: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

《乌托邦》只是这本书的简称,它的全名是《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在英国的传统里,议论性的文字常常要取这样一种过于严谨的题目。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在学英语,那些阅读材料实在不对我的胃口,于是我想,自己既不升学,也不拿证,又何必守着这些无聊的教材呢,直接找自己想看的英文原版书去看好了。这也许是个不错的想法,反正我就是这么读的《乌托邦》,英文版的。

缺少师友的提点,人总是容易犯错误的。英文版的《乌托邦》并不难读,我真想不到四五百年前的英语竟然和今天差不太多——可是,不会吧,以前草草翻过英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好像完全看不懂似的。这时候我心中一凛,突然想到自己错了,《乌托邦》的原版是拉丁文的,我看的这个英文版只是当代的英译本而已。这种错误在大学校园里就不可能犯,后来每当有人或真或假地艳羡我这样的闭门读书时,我最喜欢把这个例子讲给他们。唉,如果我不是这样自闭的话,即便读书的兴趣不变,其实也想钻到人群里去的。

今天来读《乌托邦》,其实一点都不感到有隔膜,因为书中描写的乌托邦的场面简直如同城市建设类的电子游戏,甚至是《帝国时代》之类的即时战略游戏。四四方方的城市,纵横有序的街道,豆腐块一般的民宅,穿着一模一样衣服的居民……城市和城市一个样,街道和街道一个样,房屋和房屋一个样,连人和人都一个样……

凡是乌托邦,都是被某位智者独立设计出来的,或许是出于设计的便利或审美的需要,强大的秩序化总是必不可少的,每一座城市都像是安迪·沃霍尔的一件波普艺术,每一处风景和每一张脸都是其他某一处风景、其他某一张脸的复制粘贴。对于欧几里得和毕达哥拉斯来说,这一定是最具魅力的场所,数字和几何线条,整齐的美感。

莫尔的乌托邦里一共有54座一模一样的城市,每座城市一模一样地住着6000户人家,家庭规模要比今天所谓的核心家庭大些,却比传统的聚族而居的家庭要小,每一户有10—16名成年人。这样的人口规模保持始终,一旦人口增长,他们就会在岛上另外找个地方新建城市,当然,新城市的规模一定还与旧城市一样。

至此我们会发现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柏拉图的理想国和莫尔的乌托邦无论从疆域还是人口来看,规模都不太大,事实上,这是西方传统里一切乌托邦共同的特点,哲人们不喜欢幅员辽阔的伟大帝国,却始终倾心于小国寡民。

小国寡民,这是《老子》的乌托邦理想,在中国传统里从不曾得到过认真对待。中国人更喜欢大汉王朝、大唐王朝,即便是大元王朝从来也不缺少狂热的粉丝,我们不喜欢小国寡民,我们喜欢的并为之感到自豪的总是“泱泱大国”。

这也许是文化传统差异所致吧,西方人总是向往着古希腊的民主制度和城邦国家,自从亚里士多德提出了一个国家的疆域应该以一名传令兵的声音所及为限,小国寡民便成为哲人们永恒的憧憬。

他们不喜欢“泱泱大国”,因为在他们看来,大国总是和专制联系在一起,而专制必然意味着暴政,所以有德行的生活总不会繁荣在大国里。1957年,一位犹太裔的美籍学者魏特夫出版了一本《东方专制主义》,在汉学界名噪一时。他提出了一个“治水社会”的理论,说中国古人需要治理水患,而治水这样的浩大工程绝不是小国寡民可以胜任的,必须在最大范围内最大限度地调动人口,还必须形成金字塔式的严密的组织结构,大一统的专制主义也就由此而生了。

我想,任何熟悉先秦历史的读者或许都不会赞同魏特夫的奇妙见解,但是对当年的中国学界来讲,魏特夫这本书所带有的意识形态倾向才是最令人不快的,于是对《东方专制主义》组织批判,今天我们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一本《评魏特夫的〈东方专制主义〉》里边可以略窥当年的批判盛况。但要找《东方专制主义》这个靶子却找不到了——这书据说在1960年就已经被翻译了过来,但没能出版,1989年出了一个增订版,但尚未发行就遭到了强烈批判。

如果魏特夫在天堂里见到莫尔,会发生怎样的对话呢?魏特夫或许会讥讽莫尔的乌托邦纯属空中楼阁,一点也不曾基于现实——魏特夫也许会检讨自己的错误,但还是坚持说:虽然我错了,但我总算用上了正确的方法,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从具体的历史文化和地理环境出发来推想一个政治体制的形成,可你呢,只会空想!

很多人都会这样批评莫尔,我自己却很喜欢莫尔的空想。看看这个过于现实的世界,民工们羡慕富人的好车子,富人们羡慕民工的好胃口,千差万别的芸芸众生至少在这一点上是平等的:发白日梦。

国人当中喜欢《老子》“小国寡民”的,不妨就把白日梦寄托在西方哲人们林林总总的乌托邦之上吧。对了,这样的乌托邦当真有过一个现实版,那就是卢梭所向往的日内瓦共和国。

在莫尔的《乌托邦》里,人们每天只需要工作六个小时,我们必须知道莫尔这本书是在英国那个“羊吃人”的圈地运动的背景下写成的,因为被马克思援引而倍加知名的“羊吃人”一语的出处正是莫尔的这本书。所以,相对于那时候的血汗工厂,六小时工作制的说法要么会被当作来自天国的“福音”,要么会被当作“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