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深宅(第2/6页)

浆果一样的梦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他们都说这首诗写的是我,因为没有人比我更像一只发愣的树袋熊了。从那以后,朋友们给我寄礼物都爱快递各种浆果,就是草莓和樱桃一类的。为这件事我要感谢顾城,他写这首诗的时候一定没想过浆果在今天会卖得多贵。

我的书就是我的一枚枚浆果,我在漫长的日子里除了慢悠悠地吞噬它们之外,除了不时给报纸、杂志写点稿子以维持基本生活之外,除了在虚拟世界里和狐朋狗友聊聊天之外,除了偶尔接待几个老朋友之外,几乎不做其他的事情。

是的,不很光彩地说,我是一个患有自闭症的人。早在“宅男”这个时髦词汇出现之前,我就已经很宅很宅了。当初上班的时候,领导说我的每一句话都含有同一个言外之意,即“到此为止吧,能不能不要再和我说话了”。我终于租到一处偏僻而廉价的房子,有时也会出去转转,但我相信小区里的任何一只狗都比我走过更远的地方。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篱笆对于那些并不喜欢外出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障碍。

互联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虽然不能适应面对面的交往,但在网络上却可以谈吐自如,甚至像一个外向的活跃分子。真要庆幸我没有生活在互联网发明之前的时代啊。

我喜欢这样的日子,让我尽情地在纸面上周游世界,周游于古往今来,文字是最能让人发挥想象的东西,正如佛祖看到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我在抽象而闭塞的文字里看到了一个个浆果一样的梦。“海盗路飞”走得遍他的世界,但他走不遍我的。

如果换一个时代,也许我真的会拿出勇气出门转转的。比如在哥伦布和麦哲伦的时代,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未知的地方,就连大地是不是球形都还不是很确定;我还相信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并不是出于帝国霸业的考虑,而仅仅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年轻人渴望探索未知的疆域罢了。

但是,在今天,一切都没有悬念了,就连复活节岛和百慕大三角的神秘光环也被细心的研究者们摔得粉碎。我们的旅途上再也不会担心遇到怪兽或食人生番,不会担心漂流到某一个卫星航图上未曾记载的岛屿,我们明明白白地知道所处之地既没有通天的柱子,也没有磅礴的旋涡,也知道没有任何一处岩洞可以把我们带到儒勒·凡尔纳所描绘的那个地心世界。除了小小不言的惊奇之外,我们的地球已经是一个毫无悬念的世界了。如果旅游仅仅意味着在户外的风景里散散心,在异国的土地上逛逛街,在各大风景名胜的大门前摆个姿势照照相,我觉得还不如待在家里看看书呢。我喜欢悬念和惊奇,我觉得最好的娱乐就是最能刺激智力的娱乐。

3.

旅游爱好者当然也会看书,“海盗路飞”就说他最爱《庄子》,但我知道他其实只读过《逍遥游》,而且是蔡志忠版的。我对“海盗路飞”说,你的逍遥不过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完全不是庄子的逍遥;庄子追求的是“心有天游”,一切的纵横无垠都只在自己的心里发生。“海盗路飞”不服气,他说你为什么不看看谢灵运他们呢,寄情山水,深得庄子之趣。我说你为什么不看看《庄子》的古注本呢,清朝有个叫宣颖的,写过一部《南华经解》,说谢灵运那些所谓的名士们只有通过游山玩水才能让心情舒畅一些,否则就会郁郁寡欢,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心胸狭隘之辈,只有借助外物才能稍稍缓解情绪,哪里读得通《庄子》呢?真正懂得《庄子》“心有天游”的人,就算被放在写字楼的格子间里,被抛在孤岛上,甚至被关在牢房里,一颗心也仍然是逍遥无际、毫无滞塞的。

我不介意自闭在这个窄小的房间里,我说,带着舞台腔:“倘不是因为我有了噩梦,那么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着无限空间的君王。”

“海盗路飞”问:“你何时变得这么诗意了?”

我说:“这不是我,这是哈姆雷特的台词。”

“海盗路飞”半带讽刺地说:“好悲剧!”

我说:“至高的幸福就是建立在幻想之上的幸福,因为它的代价最低,在想象中当一个国王要比真的当一个国王容易得多。”

“海盗路飞”说:“还是哈姆雷特?”

我说:“伊拉斯谟,《愚人颂》。”

“海盗路飞”说:“我喜欢这个书名。”

我说:“也许这只是作者的反讽呢,人家是把真信仰当作伟大之愚痴的啊。”

“海盗路飞”打出了一个笑脸说:“好吧,你读书多,我说不过你。可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狡辩呢?”

也许吧,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狡辩的嫌疑,就像古希腊那些博学多才却无立场、无原则的智者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引经据典证明任何观点,或者反对一个刚刚被自己证明过的观点。于我而言,辩论问题往往只是一场智力游戏。

所以喜欢看到不同的观点,然后一起讨论,挑战对方的每一个论据和每一个逻辑,希望自己能被一番无懈可击的言辞说服。就像我喜欢读推理小说,渴望小说作者用缜密的谜题彻底把我难倒。遗憾的是,有严密思辨能力的人实在太少了,大多数人不仅思维混乱,而且罕有开放的心胸,他们捍卫自己的观点如同一个愚昧而虔敬的信徒在誓死捍卫神圣的信仰,哪怕那其实只是一个小小不言的问题。

在讨论问题的时候,朋友们总是像“海盗路飞”那样过早地缴械,他们那宽和、无辜,甚至带有几分怜悯的表情粉碎了我任何穷追猛打的企图。直到那一年好熊出现,我才算找到了一个足以令自己血脉偾张的对手。这个狡诈的家伙非常擅长挖陷阱、下圈套,而且小心限定自己的语言,不让我有任何空隙可钻。我们的交手从来没有任何废话,从来没有网络上常见的“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的情形,这真是太难得、太过瘾了。

但可恨的是,我和好熊在很多问题上经常观点一致,但我可不想让他做我的朋友,只想让他做我的敌人。他说他也是这么想的,但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4.

也许你会觉得我是一个性格沉闷的人,其实不是,我也有我的社会、我的社交、我的朋友们。我和朋友们开开心心地来往,他们不但不觉得我有多么自闭,反而觉得我是心理最健康的一个。

当然,我所谓的“朋友们”,虽然也有寥寥几个日常生活中的朋友,但更多的是素未谋面的网友。因为我几乎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日常生活”,所以他们对我来说几乎都是一样的朋友。即便是日常生活中的朋友,我们也多是通过网络来交谈。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在现实当中笨嘴拙舌的我,一旦到了网上,怎么就变得那么能言善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