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魔力(第2/3页)

过于抽象的叙述暂且搁开,让我从近代的精神和书籍的历史中去搜取些例子罢!且就1870年至1880年间的德国人中,去物色有教养而学问渊博的人,不管是法官、医生、大学教授,或其他爱书籍的任何一个人——他们读了些什么书?对于那个时代和国民的创造精神,知道些什么?他们对于有生命的或未来的事物,有着什么关联呢?当时,由于批评界与舆论所认为是好的、可喜的、值得阅读的文学,今天到哪里去了呢?这样的东西,差不多已经没有留下什么了。当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在写作,尼采还是被嘲弄的孤独者,在当时那享乐时代的德国踽踽独行的时候,德国的读者,不问老幼,不问身份的高下,都正广泛地阅读许匹尔哈根134或凯比尔135的美丽诗篇(抒情诗人的诗,以后也没有过像他那么畅销的了),而不知他们为何许人。

这种例子不胜枚举。在精神上似乎是民主化了,一个时代精神上的瑰宝,似乎成了知道阅读的人的所有物。但事实上,一切重要的东西仍被隐蔽着。在地下,躲着僧侣阶级或社团,隐姓埋名地在领导着精神上的命运,伪装成历代以来那些具有效力与破坏力的宣传者,过着不合法的生活,但舆论上却欢迎他们的启蒙,使人们不能觉察到他们所耍的魔术手法。

但是在更窄而单纯的圈子里,我们每天可以观察到书籍的命运是多么奇怪而近乎神话,时而发出那么强大的魔力,时而具有那么令人炫目的能力。作家们,有的被少数人所认识,活着,然后死亡。我们常常见到他们的作品在他们死后数十年,好像漠视时间一般,才突然复活而发出光芒。被国民一齐排挤的尼采,对几十个人尽了他的使命之后,迟至数十年后才成为被人所拥戴的作家,目睹他的著作无论如何印刷还是供不应求的情形,我们不胜讶异。又如贺德龄的诗,经过一百年以上,突然疯魔了孜孜为学的青年;又如中国学术上的瑰宝《老子》,竟在四千年后,于战后的欧洲突然被发现,被曲译,被曲解,我们也是不胜讶异的。表面上它像狐步舞一样流行,而在我们精神所孕生的创造层面上,却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我们看见几千几万的小孩升入小学一年级,开始认字,开始拼字。大多数的孩子都很快而极自然地学会阅读,毫不以为奇。另一方面,有些把握住学校所授的魔术之键,年年,或每隔十年,提高对它的魅力和惊叹。今天虽也教授读法,但注意到由此会给予孩子们多大的护符的人,便很少很少了。对于刚学到的文字上的知识感到骄傲,孩子们展开双手,朗诵诗句或谚语,进而阅读浅近的读物或童话。没有这方面天才的人,其阅读能力则仅停留在新闻报导或商业面上,而另一方面,也有少数的人被文字和言辞所迷惑住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曾是魔术,是咒语的。)这少数的人,便成了读书家。他们从孩提的时候便在课本中发现若干诗或故事,例如克劳狄斯136的诗句,赫伯尔137或豪夫138的故事。待到能够轻松地读通那些之后,便舍不得丢开它们,一步一步向书籍的世界中踏进去了。每进一步,都会发现这个世界是多么广大,多么多彩多姿,而且是多么的快乐了。他们把这个世界,最初看成为拥有郁金香的花坛或金鱼池的小巧玲珑的幼稚园,现在则成为公园、成为风景,成为大陆、成为世界,成为乐园、成为象牙海岸,常以新的魅力引诱着他们,常常绽开新的色彩。昨天还以为是庭院、公园或原始林的,到了今天、明天则认识到那是寺院,拥有无数大厅和院落的寺院了。那个寺院,存在着一切民族和时代的精神。这种精神,常保持有新的觉醒,不断地准备着把它那表现形式上的多音多样性,作为一个统一来体验。书籍中这无限的世界,对于所有真正的读书家,显示了各不相同的姿态。他们都向这世界中,去觅求自己,去体验自己。有些孩子,从童话或印第安的书开始,再走进莎士比亚或但丁的世界;有的孩子则先从有关星空的最初读本中之论文,进入开普拉139或爱因斯坦的作品;更有些拘谨的孩子,则从祈祷进而至于圣托麦斯140或波纳温吐拉141冷冰冰的圆屋顶,或则进入犹太律法中崇高的超然思想,以至《奥义书》(Upanishad——吠陀经之一部)和煦的比喻,或中国古代那些简洁而温和的明朗教训。无数的道路,经由原始林通到无数的目标去。而任何一个目标都不是尽头,在所有的目标后面,展开着新的原野。

那些真正的精通者,就此在书籍世界的原始林中失踪,或窒息而死,还是在读书的体验中发现可以实际用于生活体验之中,则唯有委之智慧或命运了。与书籍世界的魔术完全无缘的人们,他们对于阅读,恰像无音乐之耳的人聆赏音乐一般,竟指斥读书是使生活无能的、病态而危险的热情。他们的说法,固然未必毫无道理。但这得看你对“生活”作何解释,和你认为的生活与精神之是否对立来作决定的——虽说思想家或教师的大多数,自孔子,以至歌德,确实在生活上是惊人的有为人物。总之,书籍的辽阔世界中是有其危险性的,这点教育家非常清楚。这种危险,比起没有书籍那辽阔世界的生活,危险孰大,我一直到今天还找不出时间去考虑它。也就是说,我自己是一个读书家,是从小便受了魔术的人们中之一人。我刚送过半个世纪,如果能成为海斯塔巴哈的僧侣,能在书籍世界的寺院内部、迷宫、洞穴或大洋中沉浸了几百年,也许就不会感到这个世界的狭窄罢。

说这些话时,我完全没有想到世界所经验的书本之不断增加!不,凡是真的读书家,即使没有增加一本新书,也能借着已有的宝物,继续几十年几百年的研究,继续奋斗,继续乐此不倦的。我们所记得的新语言的每一句,都会增加新的体验——有着很多很多的语言,比在学校所学的,有着更多更多的语言!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德国语、古高德语、中高德语——不,不仅这三种德语而已,还有上百的德国语。这些国民,各有其各色各样的想法和生活感情上的各种不同色调,就有那么多的德国语及英语。是的,既有独创的思想家和诗人存在,便有那么多的语言。与歌德同时代,可惜不曾为歌德所真正认识的尚·保罗142,完全用不同的、极德国式的德语写作。而这些语言,是压根儿不能翻译的!占有高地位的民族(德国人在这点是完全处于上位的),借翻译把世界文学全部作为己有的尝试是值得惊叹的,个别地看是结了美满的果实的。但这个尝试不仅没有获得成功,甚至毫无成就。确与荷马同样音调的德国六脚韵,迄今无人写作。但丁的伟大诗篇,几百年来曾有几十次被译成德语——而在这些翻译诗人之中,文学上最显著的一个新人,认识到把中世纪的语言翻译为今日的语言是不够充分的,因而发明专为翻译但丁的德语,即专为此目的而用的中世纪的德国语,终获得成功。我们对此,唯有赞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