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语吴欢

做一个吴祖光这样的人真的是很难,难的不全然在于他的遭遇中命运给他的不幸,他的内心的孤独与无助,不在于四周向他投去仇恨与怀疑的目光,他的迷惘、愁恨、焦虑,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盛……《易经》里其实早就揭示过。“吉凶皆生乎动”——它就是说:你千万别动!你一动,便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可能结果是“不好”!这当然特指我们人类,我们是会思想、能劳动的动物,我们痛苦,是因为天生是如斯动物。当上天将雷霆闪电与暴雨降临给你,寒风呼啸的寥寥雪野上你衣着单薄;你饥饿得行路像齐人那样“贸贸然”,在夜色凄迷中踽踽独行。你自己心中难道不知自己“最需要”什么?要一个能容七尺之躯的茅庵吧,要一袭暖和一点的棉衣吧,需要一碗饭的吧……一间燃着橘黄色如豆荧灯的小屋吧?

然而当这一切赐予或获得都是有条件的,你能付出的努力与人道之于生命这一点点的期盼倘若是相当的,谁都会无例外地接受。但若是“有条件”是“嗟来之食”,是你还需付出你的良知,你的人格,你会怎样?

我读过司马迁《报任安书》,他写了那么长,其中“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现在还在用。人们似乎没有想过,这句话其实是很极端的——他当时性命如同悬系巢卵,是在极端的形势下说出的极端的言语。事实上,历史与现实都不是这样。除了文天祥,都是严世藩?不是吧?多数人不在泰山与鸿毛中选择,他们活得更像宇宙中的尘沙,如同河中的鹅卵石,没有泰山那般重,也不似鸿毛那般轻。司马迁的志节、气节,是不必问的,但他的信的意思还是很明白,他要活,要把《史记》作出来。他要做事必须降心辱志,这是多么可悲的事!

同样是西汉人叫邹阳,很巧,他也是在狱中,身罹不测之罪,上书他的主人梁孝王,其中有两句话“明月之璧,夜光之珠,暗以投人,莫不按剑相眄”。“何以故?知与不知也”。是明月之璧,是夜光之珠啊!那是多么好的对象!倘你是在暗中向人投过去,那人就会按着宝剑恶狠狠地盯着你——他居然是想杀你!为什么呢?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罪,因为他不知道你的用意!

再举一例,在《鬼谷子致苏秦张仪书》中如是说:“子独见河边之柳乎?仆御折其枝,波涛激其根,此木非与天下人有仇怨,概所居者然。”这柳树,它本身并无过错,它只是生错了地方,所以随便什么时间,什么情况,都被人为物所折辱。

这算“如是我闻”吧。倘若讲国粹——鲁迅先生说,是吾国独有,别国所无者,比如说我们头上长了一个什么恶疮——这是我们漫长历史上的一粹。秦始皇不愧了一个“始”字。郡县制、完善文武分属系统,车同轨,书同文,一统度量衡,还有“焚书坑儒”,他也是“始作俑者”,什么都是他先开头,后头的人竟无一人能稍有更张。知识分子挨整,从他成了例之后两千年不息,谬家写文章,指我为封建余孽,美化封建帝王,还期盼着将我塞进“时间隧道”,回雍正王朝去,让我尝尝“血滴子”的厉害。我一直在战战兢兢等待着某一天,一群三道头什么的来敲我的门,但事实上是只有这位评论家在泣声在墙外呼喊——他希望有个什么运动。然而从邓小平始,江泽民继,这种事拉倒了。

我的这点遭际和你们吴门三代相比,只能说是无病呻吟。

吴家怎样?我以为是辛亥革命而后,站在中国霹雷闪电中挺立迎受的一个文化家族。他们这个家族始终都在文化的峰巅,经受着不尽的凄风苦雨,坚守自己的心灵纯情和文化理念,不以物化,不从地迁,不随时移,不因事变。这需要何等的精神力量?从“洪皇帝”而始,三代人俱都子承你业,前赴后继坚守特立独行的一种理念,这实在是文化史上一个奇观。

为什么说奇呢?因为少。

吴欢不晓得有没有读过李白《上韩荆州书》?他是有名的傲睥公侯,敢于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人,但在恳请别人抬举自己时,多么像今日一些作家恳求评论家“请老师指教帮忙”那般翼翼小心娓娓媚气。《容斋随笔》中还可看到《李白怖州佐》一篇那也就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县委副书记”,不但小心媚气还有媚骨的吧?

这样冒犯李白,不为亲者,二月河你什么意思?我是想说,人都是具有两面性的,人都是血肉俱全的。我曾写过几篇专栏文章,是谈文人的“这一面”的。这里说的是“李白尚且如此”。

但吴祖光,处在中国政治剧变的时代。风雨摇荡中,他当然也是血肉之躯,七情六欲咸备的人,在坚持人格信念,追求真理,清白纯正个人气质上头,却有“浑身是骨没有肉”的精神境界。国民党整他,是因为他是共产党的朋友。共产党执政,该好一些了吧,偏他又是共产党的诤友。吴欢,你很幽默的,但这事很严肃——你的父亲选择了最为艰难的人生道路,他抛弃了最省力的路。

那是一条铺满鲜花的能幽曲径,中途当然也有误区与泥淖,但只要“稍加注意”,阳光、雨露与春风,浓桃艳李般的芬芳就会伴随在他身边,从他的学识贡献能力,我相信为他扼腕惜念的政治家也会不少,太可惜了,好一个人才,如果不和我作对多好!

是这样的,太可惜了,他只要学会“大丈夫能屈能伸”,“和光同尘”就行了,但他不能,他似乎更记得屈子《离骚》中“苟余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话——是的,我几乎真的认为,他是中了屈原这话的“毒”。

新凤霞则又是一种情形。如果说吴祖光是门阀熏陶,正统正宗的知识分子,新凤霞则是“自学成才”的。她外在的美与内质的美心灵的美和谐地融合在一起——不是这个加那个,此一味与另一味凑起来那样的整合,而是——怎么说呢,借浩然的生花妙思打个比方:水和面糅在一起。你知道它的成分,却不能将它们分开。她对吴祖先的崇拜与结合,也不能简单地等同佳人之于才子的倾倒,或志同道合的心缘,而这一切,实际上是一种缘分的巧合,是诸种社会、心理、人文观念、崇拜、同志、气质、情愫——自古没人能说清道白的“缘”所构成。这样的结合是如此完美,成了新旧两种伦理的一曲绝唱,各种体制均称完善的欢歌。

没有见到有关新凤霞的“小出身”资料。也许这是她终生的隐秘。我猜她应是寒微梨园世家出身。因为她的名字直译就是“凤冠霞帔”,一般文学素质高的书香门第既有自己的心理要求,称谓上却要讲究含蓄,如此“直奔目的”很像戏班子里女孩子的名字。我昔年在看《杨三姐告状》,有一家报纸介绍,此剧新凤霞原演主角的,她亲自去拜访过杨三姐本人,发现生活中的杨三姐已经“变质”,变得成了个地主婆,已经不是她心中那个光彩照人的杨三姐形象。她因此而放弃了出演这戏。当时看到掌故,我还在想和我弄小说差不多,一旦败兴,形象永无翻身之日。现在更深地想,新凤霞如果不是心理上本能反感这种变成“地主婆”的人,她怎会“败了兴”呢?这不是富人心理。她的兼长书、画,我也以为是“快速”成长,因为构成一代大师的要素,首先是文学要素。有了这个母体,那发展与滋生必定是全方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