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东亚(第2/2页)

我的书在韩国也是自由成长的命运。在此我要感谢白元淡教授,一九九七年她把我的《活着》带到了韩国,带到了绿林出版社。还有崔容晚先生,他翻译了《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和《兄弟》等。还有李旭渊教授,还有金泰成,还有其他译者,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我后来在韩国出版的书都是绿林出版社和文学村庄出版社找的译者。

我的作品刚开始并不受欢迎,一九九九年的时候白元淡代表韩国民族文学作家会议邀请我访问韩国,当时有不少采访,有些采访是光明正大做的,有些采访是偷偷摸摸做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白元淡是左派,她不允许右派媒体采访我。比如《朝鲜日报》,白元淡讨厌这家在韩国影响力最大的报纸,可出版社才不管什么左派右派,给我安排了采访,但被白元淡挡了回去。然后呢,我们躲着白元淡,做贼似的把采访做完了。白元淡看到《朝鲜日报》上刊出的采访后对我说,你这个人有问题。然后她又说,《朝鲜日报》影响大,这样也不错。

当时韩国民族文学作家会议还邀请了一位越南作家和一位法国作家,越南作家很朴实,我们成了朋友。那位法国作家很傲慢,言行举止全是有钱人的派头。我们参加这个会议是有钱的,多少已经忘了,当时主持这个会议的是韩国著名诗人金正焕,他把应该给法国作家的钱分给了我和越南作家,金正焕说这个法国作家很有钱,不需要钱了。我记得法国作家演讲时迟到,有人焦急,主持会议的金正焕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晃来晃去和人聊天,焦急的那个人问金正焕,法国作家要是不来了怎么办?金正焕说,她爱来不来。那位法国作家迟到了半个小时,她把法国驻韩国大使带来了,结果下面没有听众,韩国民族文学作家会议的几个工作人员就坐到下面去充数。

我演讲的时候下面坐满了人(会议室不大),全是白元淡的学生。白元淡是一位独裁教授,她命令所有的学生必须来听我演讲,不来的不准毕业,还让两个学生拿着花名册站在门口点名登记。

我那次在韩国住了十五天,去了不少地方,离开时,绿林出版社的金惠景社长和我告别拥抱时说,有这么多的采访发表了,你的书还是卖不出去。

我回到中国两年以后,来自绿林出版社的信息是《许三观卖血记》突然受到韩国读者的欢迎了,其他的书也开始慢慢受欢迎了。

接下来我应该说说中国了,我在自己国家的故事太多,不知道从何说起,想了想还是从头说起吧。朴宰雨教授要我写三到四页A4纸的发言稿,马上就要进入第四页了,加上刚才的临时发挥,应该超过四页了,我这个从头说起也就是说一个开头,不会滔滔不绝,我把开头当成结尾来说。

我是一九八二年开始写小说的,中国从“文革”的浩劫里走出来还没几年,那是文学杂志的黄金时代,“文革”时停刊的文学杂志都复刊了,还有很多新的文学杂志创刊出来。当时的中国,只要是杂志几乎都是文学杂志。我们这一代“文革”后开始写作的中国作家,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先写短篇小说,熟练了再写中篇小说,又熟练了开始写长篇小说。我们的目标就是在文学杂志上发表。那时候出版成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最好的杂志上发表。

我这个小镇牙医白天拔牙晚上写作,完成一个短篇小说总是先寄往《人民文学》或者《收获》,被退回来后寄给《北京文学》和《上海文学》,再被退回来就再往重要性低一些的杂志寄,我的手稿去过很多有文学杂志的城市,比我后来三十多年去过的城市还要多。当时我们家有一个院子,邮递员总是隔着围墙把装着退稿的大信封扔进来,我父亲听到“啪嗒”一声响亮的声响,就会对我说,又有退稿了。有时候一封轻薄的信飘进来,我父亲会说,这回有点希望了。

这样的遭遇一直持续到一九八七年,《十八岁出门远行》等一些后来被称为先锋文学的作品发表后,引起其他文学杂志编辑的关注,他们给我写约稿信。我从胡乱投稿变成应约写稿,当时的感觉好极了。我把几封约稿信摊开来向我父亲展示,父亲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我出名了。

2017年5月21日 首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