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4/33页)

那只狗的主人的四轮马车紧跟着便冲了过来。要不是车夫及时勒住缰绳,也许车子就从我身上压过去了。我从那些把我扶起来并在我苏醒之后还一直抱着我的人的口中知道的情况,就是这些。我苏醒时见到的情景特别奇特,不能不在这里描述一下。

天色越来越黑。我看了一下天空,看见几颗星星,看见我周围是一片草地。这刹那间的第一个感觉,真是美妙极了。正是通过对这一景色的感受,我才恢复了知觉。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我好像又诞生了一次似的;我觉得,我所看见的这些东西充实了我微弱的生命。我当时只注意到眼前的情景,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对自己的状况也没有清楚的意识,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既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既不感到疼,也不感到害怕和不安;我像观看小溪的流水那样,看着我的血往外流,而意识不到那流淌的血是我自己的血。我心中有一种非常安详平静的美妙感觉,此后,我每次再回顾当时的情景,就再也没有获得可与之相比的快乐,尽管我也领略到了别人领略过的乐趣【13】。

人们问我家住哪里;我回答不上来。我问他们我在什么地方,他们告诉我说在上波纳街,可是我听起来好像是在阿特拉斯山。【14】于是我依次问在阿特拉斯山脉的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和哪个街区。一连问了这几个问题之后,结果还是搞不清楚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及至顺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到那条林荫道,我才想起我的住处和我的名字。有一位素不相识的先生陪我走了一段时间;当他知道我住得那么远以后,便建议我在圣殿街雇一辆马车送我回家。我走路走得很好,很轻快,既不感到疼,又不觉得受了伤,尽管我一直在咳嗽,而且咳出了许多血。我感到身上很冷,冻得我残缺的牙齿格格作响,很不舒服。到了圣殿街,我心里想,既然我走路没有问题,那最好就仍然一路步行,以免坐在马车上受冻。我就这样走完了从圣殿街到普拉特里街的半法里路【15】。沿途一路无事,躲闪障碍和来往车辆,都没有问题;辨认道路也很清楚,和我身体健康之时一个样。我走到了家,打开临街的门上的暗锁,摸黑走上楼梯,最后走进了我的房门:别的意外没有发生,只是最后摔倒在地;至于我是怎么摔倒的,摔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的妻子看见我时,发出了一声尖叫,这才使我发现我的伤势比我想象的严重。当天夜里我没有怎么感到疼痛;我是第二天才感到疼痛难忍的。我的上嘴唇里边的皮肉已经破裂,一直裂到鼻子;嘴唇外边幸亏有皮肤保护,才没有裂成两半;有四颗牙齿被撞得陷进了上腭,因此这半边脸肿得特别大。我的右拇指挫伤了,肿得很粗大,左拇指也严重受伤;左臂挫伤,左膝也肿得很厉害,而且有一处挫伤疼得我不能弯身。不过,尽管受了这么多伤,但没有断胳臂断腿,连牙齿也没有掉一个,这真是奇迹,不幸中的大幸。

以上是我对那次事故的忠实记录。可是,没过几天,这件事情就传遍了巴黎,而且愈传愈离奇,竟添枝加叶地篡改得和事情的真相完全两样了。这样的篡改,虽不出我之所料,但没有想到其中竟掺杂了那么多古怪的传闻和含沙射影、欲言又止的话:人们在和我谈起这件事情时,都面带一种如此可笑而又神秘的样子,以致使我深感不安。我对黑暗历来是深恶痛绝的【16】,因此自然而然地对这些年来有增无减地在我身边暗中捣鬼的事情十分憎恨。在这段期间众多稀奇古怪的讹传中,我只讲其中的一个,因为,仅此一个,就足以使人们判断其他了。

我和警察局长勒鲁瓦先生从来没有任何联系,可是他却派他的秘书来打听我的消息,而且说可以马上提供一些帮助。他的这一表示,在当时的情况下,对减轻我的痛苦毫无用处。那位秘书急着要我对是否接受帮助表明态度,甚至说,如果我不信任他,可以直接写信告诉勒鲁瓦先生。这么殷勤和诚恳的样子,反倒让我看出这当中必定有什么阴谋。这次事故已经使我够烦的了,加之又发高烧,因此,稍有一点儿异样的情况就使我惶惑不安。我怀着忧虑的心情翻来覆去地琢磨,对我周围的风言风语更是闻之心惊。这种心态,完全是一个高烧病人的精神紊乱,而不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的冷静。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把我搞得心绪不宁。陶穆瓦夫人这几年来一直想结交我;其中的原因,我始终没有猜透。她经常给我送一些针对我的爱好的小礼品,有时又无缘无故地登门拜访,索然无味地和我闲聊。这些情况,相当清楚地表明她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她对我说过,她想写本小说作为礼物献给皇后。我把我对女作家的看法告诉了她。后来我终于明白,她的这一行动的目的是要重振家业,并求得皇后的庇护。对此,我没有什么话可说。她告诉我,由于她没有接近皇后的机会,所以她要把她的书公开发表。对于这种做法,我不便提什么建议,因为,一方面她没有要求我提什么建议,另一方面我发现,即使我提了,她也不会照办。她说她要先把书稿给我看;我求她别这么做,因此她也就没有给我送来。

有一天,正当我静心养伤的时候,我收到了她那本已经印刷并装订成册的书。我在该书的序言中发现她对我说了好些恭维话,但语言却非常粗俗,而且笔调矫揉做作,使我感到很不愉快。一看她的文章,就知道她是在胡乱吹捧,而不是出自真正的善意:我的心是不会上这种当的。

过了几天,陶穆瓦夫人带着她的女儿来看我。她告诉我说,她的书由于其中的一条注释闹得满城风雨,给她招来了麻烦。我先前在匆匆阅读她那本小说时,对那条注释没有怎么注意。在陶穆瓦夫人走了以后,我拿起书来重新阅读。我仔细研究她的写法,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明白她以前屡屡来拜访以及她在序言中吹捧我的动机。我发现,这一切的目的无他,全是为了使公众认为那条注释是我写的,把公众对那条注释的指摘引到我头上【17】。

我没有办法平息人们的议论和消除它可能产生的影响。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是:从此不再接待陶穆瓦夫人和她的女儿虚情假意的来访。为此,我给陶穆瓦夫人写了一封便函如下:

“卢梭不在家中接待任何作家。对陶穆瓦夫人的好意谨敬谢不敏,请夫人此后勿再光临寒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