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与小说(第2/2页)

有不少关系就不真实。比如《罪与罚》中那年轻小伙子61为了六个便士而杀死了一位老妇人,尽管这事情很实在,可它永远也不会让人觉得真切。杀人者与老妇人之间的关系天平全无平衡可言,简直一团糟。它是实事儿,可它永远也算不上是“生命”。

在另一方面,通俗小说则不过是在炒剩饭,把旧的关系翻新花样儿,如《如果冬天将至》那样62。这种换汤不换药的做法也是不道德的。甚至大画家拉斐尔也不过是给旧的经验穿上新的美丽衣裳。这种做法只能让芸芸众生得到一种暴食暴饮的痛快感:纵情于声色。几个世纪以来男人们都把他们心目中理想的肉感女人称作:“她是拉斐尔笔下的圣母。”而女人们呢,她们只把这当成是对她们的一种污辱而已。

要获得一种新的关系是痛苦的,永远会是如此痛苦的。所以生命永远会使人痛苦,因为真正的肉欲放纵在于重演旧的关系,至多只能获得一种酗酒后的快感,这不免有点堕落之嫌。

每次我们欲与某人某事结成一种新的关系时总是要痛苦的。因为这意味着与旧的联系作斗争,要取代旧的,这永远不会是件愉快的事。再说,在活生生的事物之中要做出调整亦意味着各自的斗争,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斗争的双方都要在对方中“寻到自己的自我”,通过寻找自我而否定自我从而达到协调。一旦双方要寻找绝对的自我,这种斗争将会导致死亡。所谓“激情”就是这东西。另一方面,当一方彻底屈从于另一方时,这是一种牺牲,其实也是一种死亡。所以,那《永恒的仙女》63只永恒了十八个月就死了。

这些仙女是水性杨花的,但她们本来应该是固守本分的。至于男人,接受她们的牺牲是不够男子气的做法,男人应该做一个男子汉。

还有第三种选择,这既不是牺牲也不是战死,而是各自寻求与对方结成真正的关系。为此,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诚实,固守自我,让这种关系自然而然地形成。这首先需要勇气,其次需要原则。既有勇气承认自己的生命冲动,也勇于接受别人的生命喷薄。所谓原则,就是不要强行超越自我。而一旦超越了自己,就要勇于承认事实,而不要为此抱怨。

很明显,读一本全新的小说总是要令人感到创痛的——不同程度上的创痛。总会有抵抗力在作祟。这正如同看新绘画,听新音乐。你尽可以通过这些新东西所激起的阻抗力和最终被迫认可它们的程度来估量它们的真实。

对人类来讲,最伟大的关系不外乎就是男女间的关系了。至于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则次之。

而男女间的关系永远是变化着的,永远是通往人类生活的新的中心线索。这里的关键是关系本身,而非男人、女人及男女关系的偶然结果——孩子。

你若想给男女之间的关系贴上标签使其维持现状,这做法会是徒劳的,没门儿。你倒不如给彩虹或雨水贴上标签试试看。

说到爱的约束,最好是一感到它约束得发痛就弃之。如果说男女一定要相爱,真是荒谬之至。男人和女人永远是微妙而又在变化中联系在一起的,没必要用什么“契约”把他们约束在一起。最道德的事就是让男人忠于自己的男子汉之道,女人忠于自己的女人之道,从而让男女间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形成。因为,对各自双方来说这都是生命。

如果我们讲道德,那么我们就不要给什么都钉上钉子,既不要把双方钉在一起也不要钉第三方即双方的关系,这种关系永远是我们各自的魔鬼。每个十字架上钉人都需要五枚钉子,四根短的,一根长的,每一根都很可怕。可是一旦你试图把这种关系钉住并在上面书写“爱”而不是“这是犹太人之王”,你就会没完没了地到处去钉钉子。甚至基督都称之为“圣灵”,那意思是说你是无法诱惑它的,它是神圣的。

小说是揭示我们活生生关系变化之虹的最佳手段。小说可以帮助我们生活,而别的东西就做不到这一点,反正经文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当然,这要求小说家不要在天平上施加压力。

一旦小说家把手指按在天平上施加压力,他就篡改了男人与女人,只能与那伤感小曲如《善良之光引路》64之类的恶作剧相媲美,这类东西只能帮倒忙,腐蚀这一代人的骨髓。

(1925年夏天,劳伦斯从墨西哥回到自己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的农场养病。这时他已经确诊患有肺结核,等于被判了死刑,因为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肺结核被视为绝症。但他还是带病修改了长篇小说《羽蛇》,并完成了话剧《大卫》的剧本。他感到必须思考一下小说与道德的关系,就写了《道德与小说》、《关于小说》这两篇文艺随笔,都是先在美国发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