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状态(第2/2页)

大多数男孩子都这样,当然这是不对的。那个有着兴奋的性思想和感觉的孩子就是活生生、热情而激情的我。哪个清早醒来就满怀恐惧、羞耻和恼怒回忆起昨夜感觉的孩子正是社会的和精神的我——有点古板,当然是一脑子的害怕。这两者是分裂敌对的。一个男孩子自我分裂,一个女孩子自我分裂,一个民族也自我分裂,这是一种灾难性的境况。

很久以后我才能够对自己说:我再也不会为自己的性想法和欲望感到羞耻了,那正是我自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会像在精神上和理性上接受我自己那样在性方面也接受我自己。我知道我此时是这样,彼时是那样,可我永远是我自己。我的性即是我,正如我的头脑是我一样,没有谁能让我为此感到羞耻。

我下这样的决心已有好久了。可我仍记得下了这决心后我感到多么地自由,我对别人热心多了,更有同情心了,我再也用不着向他们隐瞒什么,再也用不着为什么而恐惧了。用不着怕他们发现什么了。我的性即是我,正如同我的头脑和我的精神是我。别个男人的性即是他,正如同他的头脑和精神是他一样。女人也是一样。一旦承认了这一点,人就更富有同情心,其同情就流露得更真切。承认这一点,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来说都是那么不容易——自然地默认它从而让同情的热血自然流动,没有任何压抑和抑制。

我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一想到她的性,我就十分恼怒。我只想知道到她的性格、她的思想和精神。性应该全然排除在外,对女人自然的同情不得不排除、斩断一部分,这样的关系总算有点残缺不全。

现在,面对社会的敌视,我仍然比以前懂得多了。我现在知道,女人也是她自己性的自我,我可以感受到对她所怀有的正常的性之同情。这种默默的同情与欲望和什么狂热惊艳截然不同。如果我能真正同情性的女人,那同情只是一种热心和怜悯,是世上最自然的生命之流。她可以是位七十五岁的老妪,也可以是个两岁的小囡,对我来说都一样。可是,我们这染上恐怖、压抑和霸道病的文明几乎毁掉了男人与男人以及男人与女人之间同情心的自然流露。

而这正是我要还给生活的——正是这种男人与男人及男人与女人之间温暖的同情心之自然流露。当然了,有不少人仇视这个。不少男人仇视它,因为人们不拿他们当成单单是社会和精神的人,还是性的和肉体的人。不少女人也因此仇恨它。还有些人更糟,干脆陷入了极端恐惧中。有些报纸把我说成是“耸人听闻的”、“满脑子脏货的家伙”。有位女士,很明显既有钱又有教养,唐突地写信给我说:“你是类人猿到人之间的过渡动物与黑猩猩的杂种。”她还告诉我说,男人们对我的名字嗤之以鼻。她是个女士,倒该说女人们嗤之以鼻才对。这些人认为自己教养良好,绝对“正确”。他们抱着习俗不放,认为我们是无性动物,只是社会的人,冷漠、霸道、蛮横,缩在习俗中苟安。

我是最不耸人听闻的凡夫俗子,才不怕被人比作黑猩猩呢。若说我不喜欢什么,那就是性贱卖和性乱交。若说我要坚持什么,那就是性是件脆弱、易损但重要的东西,万万不可拿它当儿戏。若说我为什么哀叹,那就是没心没肺的性。性,一定要是一股同情的水流,慷慨而温暖的同情水流,不是花招儿,不是一时的激动,也不是欺凌。

如果我要写一本男女之间性关系的书,那并不是因为我想要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没完没了地乱找情人、干风流韵事,这种乱作一团的风流韵事和卖淫不过是恐惧的一部分,是虚张声势,是做作。这种类行为正如压抑一样令人厌恶、有害,不过是一种暗自恐惧的标志。

你要做的是摆脱这种恐惧,性恐惧。为此,你必须变得十分大方,你还得在思想上全然接受性。在思想上接受性并恢复正常的肉体意识,让肉体意识回到你和别人之间来。这其实就是默认每个男人、女人、儿童和动物的性存在。除非那男人或女人是个暴徒,请满怀同情地意识到他们这一点吧。这种微妙的肉体意识现在来说是顶顶重要的东西了。在人们面临脆弱、僵硬、几近死亡的危险时刻,这种肉体意识能教我们温柔、生机勃勃。

承认你自己性的和肉体的存在吧,也承认别的生物性和肉体的存在。别惧怕它,别惧怕肉体的功能。别惧怕所谓的淫词秽语,那些字词本身没有什么错。令其成为坏东西的是你的恐惧,无尽的恐惧。你的恐惧从肉体上斩断了你与最近最亲的人的关系,当男人和女人在肉体上的联系被一刀两断后,他们会变得霸道、残酷、十分危险。战胜性的恐怖,让自然的水流回归吧。甚至重新起用所谓的淫词,那本是自然水流的一部分。如果你不这样,不把一点点古老的温暖还与生命,那么前头等待你的将是野蛮和灾难。

(劳伦斯的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1928年在意大利出版后寄回英国时,遭到检查并被没收,诗集《三色紫罗兰》打印稿也在邮寄过程中遭官方扣留。于是1929年劳伦斯写了这篇文章表达抗争。但该文没有发表,作者死后收入《杂文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