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语言(第3/4页)

所谓锋芒[本-文-由-福-哇-小-说-下-载-站-整--理],即是显露才华。在我们的剧本中,我们似乎只求平平妥妥,不敢出奇制胜。我们只求说的对,而不要求说的既正确又精采。这若是因为我们的本领不够,我们就应该下苦功夫,使自己得心应手,能够以精辟的语言道出深湛的思想和真挚深厚的感情。若是因为有什么顾虑呢,我们便该去多读毛主席的诗词与散文。看,毛主席的文笔何等光彩,何等豪迈,真是光芒万丈,横扫千军!我们为什么不向毛主席学呢?怕有人说我们锋芒[本-文-由-福-哇-小-说-下-载-站-整--理]太外露吗?我们应当告诉他:剧本是文学作品,它的语言应当铿锵作金石声。写剧本不是打报告。毛主席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风流人物怎可以语言乏味,不见才华与智慧呢?是的,的确有人对我说过:“老哥,你的语言太夸张了,一般人不那样说话。”是呀,一般人可也并不写喜剧!剧本的语言应是语言的精华,不是日常生活中你一言我一语的录音。一点不错,我们应当学习人民的语言,没有一位语言艺术大师是脱离群众的。但是,我们知道,也没有一位这样的大师只纪录人民语言,而不给它加工的。

朋友们,我们多么幸福,能够作毛泽东时代的剧作家!我们有责任提高语言,以今日的关汉卿、王实甫自许,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使语言艺术发出异彩!

我们缺乏喜剧。也和别种剧作一样,喜剧并不专靠着语言文持。可也不能想象,没有精采的语言,而能成为优秀的喜剧。据我个人的体会,逗笑的语言已不易写,既逗笑而又“有味儿”就更难了。

亲切充实会使语言有些味道。在适当的地方利用一二歇后语或谚语,能够发生亲切之感。但是,这是利用现成的话,用的过多就反而可厌。我们应当向评书与相声学习,不是学习它们的现成的话,而是学习它们的深入生活,无所不知的办法。在评书和相声里,状物绘声无不力求细致。艺人们知道的事情真多。多知多懂,语汇自然丰富,说起来便丝丝入扣,使人感到亲切充实。我们写的喜剧,往往是搭起个不错的架子,而没有足够的语言把它充实起来,叫人一看就看出我们的生活知识不多,语汇贫乏。别人没看到的,我们看到了,一说就会引人入胜。可是,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实在太少。于是,我们就不能不以泛泛的语言,勉强逗笑,效果定难圆满。我们必须扩大生活体验的范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所不知,像评书及相声演员那样,我们才能够应付裕如,有什么情节,就有什么语言来支持。没有一套现成的喜剧语言在图书馆里存放着,等待我们去借阅。喜剧作者自己须有极其渊博的生活知识,创造自己的喜剧语言。我们写的是一时一地的一件事,我们的语言资料却须从各方面得来,上至绸缎,下至葱蒜,包罗万象。当然,写别的戏也须有此准备,不过喜剧特别要如此。假若别种剧的语言像单响的爆竹,喜剧的语言就必须是双响的“二踢脚”,地上响过,又飞起来响入云霄。作者的想象必须能将山南联系到海北,才能出语惊人。生活知识不丰富,便很难运用想象。没有想象,语言都爬伏在地,老老实实,死死板板,恐怕难以发生喜剧效果。

喜剧的语言必须有味道,令人越咂摸越有意思,越有趣。这样的语言在我们的喜剧中似乎还不很多。我们须再加一把力!怎么才能有味道呢?我回答不出。我自己就还没写出这样的语言来。我只能在这里说说我的一些想法,不知有用处没有。我们应当设想自己是个哲学家,尽我们的思想水平之所能及,去思索我们的话语。聪明俏皮的话不是俯拾即是的,我们要苦心焦思把它们想出来。得到一句有些道理的话,而不俏皮漂亮,就须从新想过,如何使之深入浅出。作到了深入浅出,才能够既容易得到笑的效果,而又耐人寻味。喜剧语言之难,就难在这里。我们先设想自己是哲学家,而后还得变成幽默的语言艺术家,我们才能够找到有味道的喜剧语言——想的深而说得俏。想的不深,则语言泛泛,可有可无。想的深而说得不俏,则语言笨拙,无从得到幽默与讽刺的效果。喜剧的语言若是钢,这个钢便是由含有哲理、幽默与讽刺的才能等等的铁提炼出来的。

在京戏里,有不少丑角的小戏。其中有一部分只能叫作闹戏,不能算作喜剧。这些闹戏里的语言往往是起哄瞎吵,分明是为招笑而招笑。因此,这些戏能够引起哄堂大笑,可是笑完就完,没有回味。在我自己写的喜剧里,虽然在语言上也许比那些闹戏文明一些,可是也常常犯为招笑而招笑的毛病。我知道滑稽幽默不应是目的,可是因为思想的贫乏,不能不乱耍贫嘴,往往使人生厌。我们要避免为招笑而招笑,而以幽默的哲人与艺术家自期,在谈笑之中,道出深刻的道理,叫幽默的语言发出智慧与真理的火花来。这很不容易作到,但是取法乎上,还怕仅得其中,难道我们还该甘居下游吗?

语言,特别在喜剧里,是不大容易调动的。语言的来历不同,就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从地域上说,一句山东的俏皮话,山西人听了也许根本不懂。从时间上说,二十年前的一段相声,今天已经不那么招笑了,因为那些曾经流行一时的话已经死去。从行业上说,某一句话会叫木匠师傅哈哈大笑,而厨师傅听了莫名其妙。我是北京人。六十年来,北京话有很大很大的变化。老的词儿不断死去,新的词儿不断产生。最近,小学生们很喜欢用“根本”。问他们什么,他们光答以“根本”,不知是根本肯定,还是根本否定。这类的例子恐怕到处都有,过些日子就又被放弃,另发明新的。我们怎么办呢?

据我看,为了使喜剧的语言生动活泼,我们几乎无法完全不用具有地方性与时间性限制的语汇与说法。不过,更要紧的是我们怎样作语言的主人。这有两层意思:一是假若具有地方性或时间性限制的语言而确能帮助我们,使我们的笔下增加一些色彩与味道,我们就不妨采用一些;二是最有味道的词句应是由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这种创造可以用普通话作为基础。普通话是大家都知道的,用它来创造出最精采的词句,便具有更多的光彩,不受地方与时间的限制。我是喜用地方土语的,但在推广普通话运动展开之后,我就开始尽量少用土语,而以普通话去写喜剧。这个尝试并没有因为不用土语而减少了幽默感与表现力。我觉得,具有创造性的语言,带着智慧与艺术的光彩,是要比借用些一时一地一行的俏皮话儿高超的多的。看看“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几句吧,里边没有用任何土语与当时流行的俏皮话,而全是到今天还人人能懂的普通话,可是多么幽默,多么生动,多么简练!只是这么四句,便刻画出一位诗仙来了。这叫创造,这叫语言的主人!不借助于典故,也不倚赖土语、行话,而只凭那么一些人人都懂的俗字,经过锤炼琢磨,便成为精金美玉。这虽然是诗,可是颇足以使我们明白些创造喜剧语言的道理。所谓语言的创造并不是自己闭门造车,硬造出只有自己能懂的一套语言,而是用普通的话,经过千锤百炼,使语言得到新的生命,新的光芒。就像人造丝那样,用的是极为平常的材料,而出来的是光泽柔美的丝。我们应当有点石成金的愿望,叫语言一经过我们的手就变了样儿,谁都能懂,谁又都感到惊异,拍案叫绝。特别是喜剧语言,它必须深刻,同时又要轻松明快,使大家容易明白,而又不忍忘掉,听的时候发笑,日后还咂着滋味发笑。喜剧的语言万不可成为听众的负担,有的地方听不懂,有的地方虽然听懂,而觉得别扭。听完喜剧而闹一肚子别扭,才不上算!喜剧语言必须馅儿多而皮薄,一咬即破,而味道无穷。相声演员懂得这个道理,应当跟他们多讨教。附带着说,相声演员在近几年来,也抛弃了不少地方土语,而力求以普通话逗哏。这不仅使更多的人能够欣赏相声,而且使演员不再专倚赖土语。这就使他们非多想不可,用尽方法使普通话成为可笑可爱的语言,给一般的语言加多思想性与艺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