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第2/2页)

谛波叹了一口气,好像对自己说话似的低声说:

“人类的心真是一个怪东西!你瞧我,现在我已结了婚,做了家长!呃!在我想起了我们都还年轻的时代的那个小姑娘的时候,我便一下子又会想起了人们在十六岁的时候想起的那些傻事情:伟大的感情,堂皇的字眼,只有在书里看得到的那些故事。这些都是没有意思的;可是,只要一想到她,那便好像看见了她,于是那些东西便又回到你的头脑里来,简直好像是了不起的东西似的!”

他缄默了一会儿,好奇地望着他的伴侣说道:

“你!你准比我看见她的次数多,我可以打赌说那时候你有点恋爱她。是吗?”

合盖把肘子搁在膝上,身子向桌子弯过去,望着他的杯子的底。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慢慢地回答:

“我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做家长,你十六岁时所常常想起,而明智的人们接着便忘记了的那些事情,我却永远也没有忘记。

“是的,正如你所说似的,我曾经恋爱过丽德。现在,就是别人知道也不要紧了。别人所永远不会知道的,便是以前这事对于我的意义,以及它现在对于我的意义。在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子而我也只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恋爱她;我们的父母一定是猜出这情形而当笑话讲。在她变成一个少女而我也变成了一个少年的时候,我恋爱她;可是那时却一个人也不知道。以后,在这些年头中,一直到她去世和她死后,我还那么地恋爱她;如果我要说出这种话来,人们是会弄得莫名其妙的。

“孩子的恋爱只能算是开玩笑,少年的热情的恋爱也不能当真。一个如世人一样的男子从那里经过,受一点苦,老一点,接着终于把那些事丢开了,而认真地踏进了人生之路。但是并不完全和世人一样的男子却也有,他并不走得很远。对于这种人,儿时和少年的小小的恋爱事件,却永远不变成人们所笑的那些东西;那是些镶嵌在他们生活之中的雕像,像龛子里的圣像一样,像涂着柔和的颜色的圣人的雕像一样;当人们沿着悲哀的大墙什么也找不到的时候,他们以后便又加到那里去。

“我以前老是远远地,胆怯地,怕见人地爱着丽德。在她嫁了人又走了的时候,这在我总之是毫无改变。我的生活那时只不过刚开始,那是一个艰苦的生活;我应该奋斗挣扎,我没有回忆的时间。再则,我那时还很年轻,我期待着在未来会有各种神奇的事物……好多年过去了……我听到了她去世的消息……又是几年过去了,于是有一天我懂得了我从前所期待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来了;我懂得我所能希望的一切,只不过是另一些悲哀而艰苦的刻板的岁月而已;一种没有光荣,没有欢乐,没有任何高贵或温柔的东西的,长期而凄凉的战斗;只是混饭而已;而我却把我的整个青春,把几乎一切的生气,都虚掷在那骚乱中了。

“我感觉到我以后永远也不会恋爱了。在生活下去的时候,我只剩了一颗可怜的心了;就是这颗心,也还一天天地紧闭下去。你听说的那些伟大的情感,堂皇的字眼,许多人们所一点也没有遗憾任其死去的那一切的东西,我觉得它们也渐渐地离开我;这便是最艰难的。我回想着往日的我,回想着我住日所期望的东西,我往日所相信的东西;想到这些都已经完了,想到不久我或许甚至回忆也不能回忆了,那简直就像是一个在第二次的死以前很长久的,第一次的可憎的死。我感觉到我以后永远也不会再恋爱……

“在那个时候,丽德的记忆才回到我心头来;那个戴着遮住眼睛的大草帽的,很幼小的丽德;那个和我们一起在那草地上玩耍的,态度像一个温柔的郡主的丽德;接着是那个长大了,成人了,温柔淑雅,而又保持着显得她永远怀着童心的那种态度的丽德。于是我对我自己说,我至少在许久以前曾经恋爱过一次,在我能回想起这些来的时候,我总还可以算得没有虚度此生。

“她属于我,像属于任何人一样,因为她已经死了!我退了回来,我重新再走往日的旧路,又拾起那些已经消逝的回忆,我对于她的一切回忆——许许多多的小事情,如果我把这些小事情说出来,人们是会当笑话的——而每晚当我独自的时候,我便一件件地重温着,只怕忘记了一件。我差不多记得她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我记得她的手的接触,我记得她的被一阵风吹来而拂在我脸上的头发,我记得只有我们两人而我们互相讲着故事的那一天;我记得她的贴对着我的形影,她的神秘的声音。

“我晚间回家去;我坐在我的桌子边,手捧着头;我把她的名字念了五六遍,于是她便来了……有时候,我所看见的是一个少女,她的脸儿,她的眼睛,她微笑着伸出手来用一种很轻的声音慢慢地说‘日安’的那种的态度……有时候是一个小姑娘,在花园里和我们一起玩耍的那个小姑娘;这小姑娘使人预感到人生是一件阳光灿烂的东西,世界是一个光荣而温柔的仙境,因为她是这世界上的一分子,因为人们在循环舞中和她携手……

“可是,不论是小姑娘或是少女,她一到来,便什么也都改变了,在对于她的记忆的面前,我又发现了我往日的战栗,怀在胸头的崇高的烧炙,使人热烈地去生活的灵视的大饥饿,和那也变成宝贵了的可笑而动人的一切小弱点,岁月消逝了,鳞甲脱落了,我的活泼的青春回了转来,心的整个火热的生活重新开始了。

“有时她姗姗来迟,于是我便想起了一个大恐怖。我对自己说:这可完了!我太老了;我的生活太丑太艰苦,我现在一点什么也不剩了。我还能回忆她,可是我不再看见她……

“于是我用手托着头,闭了眼睛,我对我自己唱着那老旧的循环舞曲:

我们不再到树林里去

月桂树已经砍了,

那里的美人儿……

“如果别人听到了,他们真会笑倒了呢!可是那‘那里的美人儿’却懂得我,她却不笑。她懂得我,小小的手里握着我的青春,从神魔的过去中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