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新在哪里

我们知道,发现新世界是一桩极其艰难的事业。而在发现新世界之后,如何观看它,理解它的新,它的全新,与我们期待发现的新世界完全不同的新,则要比发现新世界本身更为困难。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随之而来的问题:如果新世界由现在的我们去发现,我们难道就懂得如何观看它吗?我们会懂得去除我们脑海中关于新世界的所有预设(比方说科幻小说为我们构建的形象),由此捕捉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彻彻底底的不同吗?

我们能够马上回答说,哥伦布时代之后的世界发生了许多改变: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人类发展出客观观察的能力,能够以审慎的态度精准地定义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和区别,并对所有不同寻常、出乎意料的事物抱有好奇心,而我们中世纪的祖先则不具备这些品质。我们大可以说,正是从发现美洲新大陆开始,人类思想中和新事物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也正是因此,我们通常认为这个事件标志着现代史的开端。

但是,情况当真如此吗?正如第一批美洲探险者认为自己抵达了印度,他们并不知道未来某一天,他们的发现将被彻底推翻。我们也是如此,我们会从见所未见的现象旁经过而毫无察觉,因为我们的眼睛和思维习惯于捕捉和归类那些我们体验过的东西。也许一个崭新的世界每天都在我们面前出现,而我们根本察觉不到。

这些想法是我在一次展览中产生的,这场位于巴黎大皇宫的展览名叫“欧洲眼中的美洲”(L'America vista dall'Europa),展出了超过350件作品,包括绘画、报刊和各种物件。所有展品都反映出欧洲人对于新大陆的印象,从哥伦布的卡拉维尔船队(Caravelle)带回来的最初的消息,到之后的探险对于大陆的描述。

我们首先看到的是西班牙海岸,从这里,卡斯蒂利亚(Castiglia)的费迪南国王(Re Ferdinando)为哥伦布船队下达起航命令。克里斯托夫·哥伦布行驶过大西洋,到达了梦幻般的“印度群岛”。哥伦布从船首探头出去,他看到了什么?一群赤裸的男男女女从棚屋里跑了出来。距离哥伦布的第一次航行仅仅过去一年,一位佛罗伦萨的版画师就将这一发现描绘了出来,而当时人们并不知道这就是美洲。还没有人断定世界历史的新时代会从此开始,但是这个事件所引发起的激动情绪却传遍欧洲。哥伦布的报告立刻给佛罗伦萨诗人朱利亚诺·达蒂(Giuliano Dati)以灵感,创作出了骑士诗风格的八行体史诗,而上文提到的版画就是这本诗集里的插图。

新大陆上的居民给哥伦布和第一批航海者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他们的赤身裸体,而这给予这些版画师最开始的想象动力。男人的脸上被画上了胡子;关于印第安人脸上没有胡须的说法似乎在当时还没有传播开来。哥伦布的第二次航行,尤其是阿梅里戈·韦斯普齐(Amerigo Vespucci)为欧洲人呈现的更为细致和多样的描述,使得他们又一次兴奋起来,那里的居民不仅赤裸,还被加入了新的特征:食人。

韦斯普齐告诉我们,他曾经在河岸上看到了一群印第安妇女在河岸,于是葡萄牙人选出一名英俊的水手上岸同她们交涉。那些妇女将他团团围住,不停地抚摸,嘴里似乎满是赞美之词,突然间,一个女人绕到了他身后,用棒子重击水手头部,将他打晕。这个不幸的人就这样被拖走、分尸、炙烤,然后被吃掉了。

欧洲对于这些新大陆居民的第一个问题是:他们真的是人类吗?古老的中世纪传统讲述着怪物所居住的遥远的地方。但这些谣言马上就被攻破了:印第安人不仅是人类,而且还是古典美的代表和化身。一种幸福生活的传说由此诞生了:那里和黄金时代或人间天堂一样既没有财产划分,也没有辛苦劳碌。

后来,对于印第安人形象的描绘从粗糙的木刻版画过渡到绘画。第一位在欧洲绘画史上出现的美洲人形象是东方三博士(Re Magi)中的一位,这幅作品的作者是一位葡萄牙画家,年代可以追溯到1505年,也就是哥伦布第一次航行之后仅仅十余年,距葡萄牙人登陆巴西更是没过多久。那时候,人们依旧认为新大陆属于亚洲远东的一部分。根据传统的要求,在耶稣降生的绘画作品中,东方三博士应该穿戴东方的衣服和头饰。如今,航海者的记录提供了关于这些传说中的“印度”居民的直接信息,画家们也就随之做出改变了。印第安博士头戴羽毛冠,手里拿着图皮南巴部落的箭矢,就像某些巴西土著部落里的人物。由于宗教画中的人物不可以裸体,他被穿上了西式短上衣和裤子。

1537年,教皇保三世宣布:“印第安人确实是人类……不仅能够理解天主教教义,而且极度渴望接受它。”

新大陆的羽毛冠、武器、水果和动物开始陆续被带到欧洲。一幅1517年的德国版画作品为我们描绘了一场发生在加尔各答的游行活动,其中既有正宗的亚洲元素(比如说大象和象夫、颈上挂着花环的牛、大尾绵羊),也混入了新大陆的新发现:羽毛冠(还有完全是欧洲人想象出来的羽毛服饰)、巴西的金刚鹦鹉,以及两根玉米穗——这种作物很快就要在意大利北部的农业和饮食结构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但是它的美洲起源很快就会被人遗忘,因为意大利语中的玉米(granturco)本意是“来自土耳其的粮食”。

多亏了16世纪伟大的地图绘制者的努力,地图上的新大陆才逐渐成形,欧洲人才第一次对其动植物种群和人民风俗有了正确的印象。地图绘制者与探险家合作紧密,因此掌握了关于新大陆的第一手资料。当人们依旧认为新大陆附属于亚洲时,大西洋的西海岸线就已经大致探查清楚。因此我们会看到一座1530年制造的银质地球仪,如今的墨西哥湾在当时被称作“契丹之海”(Mare del Catai),而南美洲则被标为“食人大陆”(Terra Cannibale)。

“美洲”(America)一名的首次登场是在一张德国人绘制的地图上,意为“阿梅里戈(Amerigo)的土地”,因为欧洲人正是通过阿梅里戈·韦斯普齐的报告才真正意识到美洲发现的地理重要性。直到这位佛罗伦萨商人的信函抵达欧洲之后,欧洲人才真正意识到,搜寻旧大陆的他们实际上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那里不仅幅员辽阔,而且独具特色。

从这个时期开始,地图上的美洲突然与亚洲分开了。人们对于北美洲[这里被称作“古巴大陆”(Terre di Cuba)]的认知仅限于一小段海岸线,还认为它离日本[被称作“齐潘格里”(Zipangri)]不远。“美洲”仅指南美洲,它也被叫作“新大陆”(Terranova),上面住的当然都是食人族。这块大陆已经有了自身的轮廓,但就形状而言,更像是一道将中国和印度与我们阻隔开来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