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辑 迷者的悟(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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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得永恒和不思永恒的人都是幸福的。不幸的是那些思而不得的人。

但是,一个寻找终极价值而终于没有找到的人,他真的一无所获吗?至少,他获得了超越一切相对价值的眼光和心境,不会再陷入琐屑的烦恼和平庸的忧患之中。

不问终极价值的价值哲学只是庸人哲学。

7

他们到了四十岁,于是学着孔夫子的口吻谈论起“不惑”之年来。可是,他们连惑也不曾有过,又如何能不惑呢?

8

敏感与迟钝殊途同归。前者对人生看得太透,后者对人生看得太浅,两者得出相同的结论:人生没有意思。

要活得有意思,应该在敏感与迟钝之间。

9

人生没有一个终极背景,这一点既决定了人生的荒谬性,又决定了人的自由。犹如做梦,在梦中一切都是荒谬的,一切又都可以随心所欲。当然,只有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人才能够随心所欲。但在梦中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人太少了。所以,一般人既不感到人生是荒谬的,也不知道自己是自由的。就后者来说,他们是不幸的。就前者来说,他们又是幸运的。

10

“万物归一,一归何处?”

发问者看到的是一幅多么绝望的景象:那初始者、至高者、造物主、上帝也是一个流浪者!

不要跟我玩概念游戏,说什么万物是存在者,而一是存在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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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解决个人生存的意义问题,就必须寻求个人与某种超越个人的整体之间的统一,寻求大我与小我、有限与无限的统一,无论何种人生哲学都不能例外。区别只在于,那个用来赋予个人生存以统一的整体是不同的。例如,它可以是自然(庄子、斯宾诺莎),社会(孔子、马克思),神(柏拉图、基督教)。如果不承认有这样的整体,就会走向悲观主义(佛教)。

12

假如有许多次人生,活着会更容易吗?假如有许多个我,爱会更轻松吗?

其实,许多次人生仍然只是一次有限的人生,就像许多张钞票仍然只是一笔会花光的钱一样。

13

在无穷岁月中,王朝更替只是过眼烟云,千秋功业只是断碑残铭。此种认识,既可开阔胸怀,造就豪杰,也可消沉意志,培育弱者。看破红尘的后果是因人而异的。

14

在具体的人生中,每一个人对于意义问题的真实答案很可能不是来自他的理论思考,而是来自他的生活实践,具有事实的单纯性。

15

人生意义问题是一切人生思考的总题目和潜台词,因为它的无所不包和无处不在,我们就始终在回答它又始终不能给出一个最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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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每个正常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点儿悲观主义,一生中有些时候难免会受人生虚无的飘忽感的侵袭。区别在于,有的人被悲观主义的阴影笼罩住了,失去了行动的力量,有的人则以行动抵御悲观主义,为生命争得了或大或小的地盘。悲观主义在理论上是驳不倒的,但生命的实践能消除它的毒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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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着是惑,悲观何尝不是惑?因为看破红尘而绝望、厌世乃至轻生,骨子里还是太执着,看不破,把红尘看得太重。这就好像一个热恋者急忙逃离不爱他的心上人一样。真正的悟者则能够从看破红尘获得一种眼光和睿智,使他身在红尘也不被红尘所惑,入世仍保持着超脱的心境。假定他是那个热恋者,那么现在他已经从热恋中解脱出来,对于不爱他的心上人既非苦苦纠缠,亦非远远躲避,而是可以平静地和她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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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世弃俗者和愤世嫉俗者都悲观,但原因不同。前者对整个人生失望,通过否定世界来否定人生,是哲学性的。后者仅对世道人心失望,通过否定世界来肯定自己,是社会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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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凄凉的不是失败者的哀鸣,而是成功者的悲叹。在失败者心目中,人间尚有值得追求的东西:成功。但获得成功仍然悲观的人,他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他已经无可追求。失败者仅仅悲叹自己的身世;成功者若悲叹,必是悲叹整个人生。

20

强者的无情是统治欲,弱者的无情是复仇欲,两者还都没有脱离人欲的范畴。还有第三种无情:淡泊超脱,无欲无争。这是出世者的大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