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9页)

绿、红、金黄——三种鲜艳而美好的色彩,令人赏心悦目,使天空也变得生动活泼了!

而他顿时联想到的,是他所司空见惯的“欢欢喜喜过新年”、“高高兴兴迎国庆”之类吉祥标幡。在他看来,“日本”两个字,似乎比红布上其他所有的字都大。色彩更鲜艳。金光四射。灿烂辉煌!

女儿扬起下颏,关怀地瞧着他,说出了一句日语。并且立刻对自己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地加以评论——“爸爸,我说的可是地地道道的东京日语呀!”

由于曾和日本人频繁地接触,他也懂了几句日语,明白女儿说的大概是——“先生,您有何不妥?”

望着它,他觉得一切都不妥。一切都更加不妥了。包括女儿。包括他自己,好像那气球,其实是一枚高悬在明朗天空上的原子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它其实是什么,再无第二个人知道。再有,或者就是“刘”了么?“刘”与他通电话之前也望见它了么?对它,“刘”有什么足以使他心理松弛下来的解释么?是自己太庸人自扰了么?……

日本,日本!

若它爆炸了,这座城市是否也会像当年日本的广岛和长崎一样?

他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家!赶快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因为你是市长啊!你什么也不做,你将对谁都无法交代。谁都有权指控你犯渎职罪!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明确——除了到医院去慰问那十几个烧伤的人,他还应该具体地做些什么。写在红布上的两行金黄的大字,如同全体市民都在告诉他——你不必做什么。你跟我们一块儿到日本去就是了!

“小芸,听着。”他将双手搭在女儿肩上,以一种充分信赖的目光注视着女儿,然而却尽量不动声色地说,“你妈妈,她夜里睡得比我还迟。一会儿她醒了的时候,你要给她煮一杯牛奶。记住,她刚一醒,你就要端给她。你要看着她喝下去。你能保证做到么?”

女儿摇摇头:“不。我不能。”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体贴母亲,这是一切好女儿都应该的嘛!”

“因为我要去看看我的几位同学。还要和他们一块儿去看看我们老师。”

女儿回答得平平静静,然而他听出了一丝不愿也不甘顺从的意味儿。

“为什么?”

他又无法理解了。他认为他已经把道理讲得明明白白。可是女儿似乎变得不懂道理,不,简直不可理喻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为什么了嘛!”

女儿亦显出了对他无法理解的模样。

“度过了我经历的最漫长的一天,我不知他们的死活,现在平安无事了,我当然要去……”

“不许你去!你今天哪儿也不许去!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必须照我的话做!……”

他生气了。

“我偏要去!”

“你敢!”

他的双手从她肩上猛地放下来。一只手放下来之后又举了起来,却僵在女儿头上,没有扇在女儿脸上。

女儿乜斜着他那只手。

“小芸,就算爸爸今天对你的请求行不行?”

院墙外响起一阵欢呼之声——又一只大气球升上天空。也坠着一条幅面同样宽的布。色彩正相反,红气球绿布。布上的字却仍是金黄的。但不是中国字。是日本字。

“那……那写的什么?……”

他指着求教于女儿。

“不告诉你!”

女儿眼泪汪汪的,和他闹别扭。

“告诉我!”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们来啦!”

“胡说!”

“信不信由你!”

女儿一转身离开阳台。

“你给我站住!”

女儿像一名正在走着的士兵听到操练官从背后发出的“立定”口令一样,站住是站住了,然而不愿面对他。

“小芸,爸爸的请求,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他缓和了口吻,语调变得相当可怜。

“好——我照办就是啦!”

女儿的勉强的回答分明是违心的。

“好女儿,爸爸……”

他既想对女儿隐瞒实情,又希望获得女儿更由衷些更多些的理解。他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对女儿诉说什么的愿望,却不知应该对十七岁的女儿说些什么。十七岁了,高一了,再过两年就该读大学了!可是还常常撒娇任性。在国外,如果父母将一个十七岁的女儿仍视为小女孩儿,她们是会向父母表示抗议的。而在中国,在城市,在许许多多的家庭,她们如果自认为已十七岁了是可以的。但若由父母指出她们已不是小女孩儿,她们就觉得委屈极了。觉得父母不爱她们了。外国的生活很优越。外国的孩子却不娇。中国普通的父母为了子女已经活得很不容易,类乎牛马一样辛苦,可是中国的子女在许多家庭中越来越娇得不像话了。这是自从他当了市长之后,头脑中诸多不解之谜中的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都以为,当了市长省长的人,一定会对中国的事情明白不少。殊不知他的切身体会是——中国乃是地球上最大的一个不解之谜。当了市长想不通的事情反而更多了。

眼前也是一个不解之谜。一个十七岁的如花似玉的斯蒂芬斯。一个正背对着他的X或Y。城市靠拢日本她会离家出走么?她会成为“资本主义”的失足少女么?她会去当侍者还是会去当时装模特?她会吸毒么?她会宁肯消失在日本而不愿再做一位中国市长的女儿么?……

他嗫嗫嚅嚅地望着她的背欲说无话。

“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

“没有我读日语去了。”

“去吧……”

他感到自己对女儿也信任不起来了。结果还是他自己煮了牛奶。并将安眠药片碾成齑粉溶在牛奶中。

“芸芸,我走了……”

女儿故意用日语书挡住脸不看他。

“牛奶我已经煮好,放在冰箱里。记住,你妈一醒就端给她喝。”

“我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醒?”

“那你到她身边看书。”

“要不要我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她?”

“会有这么一天!”

“你们夜里癫狂,白天睡懒觉,我倒是成什么了?成小丫环了!……”

女儿嘟嘟哝哝地离开自己的房间,在他的督视之下,进入了她一向很自觉止步的家中“禁地”。

他望着关上的门,心想,当初由于封闭私生活的意识作祟,拒绝了市委后勤管理处按照规定待遇应该公派来的一名佣人,真是一个大错误。

走出宿区大院,他第一眼见到的是他发誓再也不愿见到的“东西”——他那辆黑色专车。它是日本货。上等的日本货。即使在日本,也是上等人才会拥有的上等货。是预料到中央将会下达红头文件限制各级公仆以公家名义进口外国车辆前进口的。它仅只为他的前任服役了半年,就开始由他所“专”了。前任满以为能够连任,却被幕后的几位“老家伙”小小地动作一番“调整”下去了。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纳凉”。最初他一看见它心理上总多多少少有点儿不自在,仿佛霸占了原本更应该属于别人的东西似的。那纯粹是知识分子的心理上常出现的微妙的小感觉。这会儿他一瞧见它就几乎两眼冒火!不,不是一瞧见它,是一瞧见那个替他开它的“东西”就几乎两眼冒火!在他眼中,它是已和他有了亲密情愫的。而小司机才是个“东西”!不,不是个东西!或者可以说是“不是个东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