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的伤(第2/8页)

我早就买好了送她的礼物,取了预订的火车票,并且协调好十二月二十四日当天不值班。然而一名公交车司机和地面上的薄冰毁了我的计划。根据目击者表示,因为失控打滑,巴士先撞上护栏,然后侧翻倒地,车内四十八名乘客受伤,十六名乘客被抛到人行道上。当我的呼叫器在床头柜上响起时,我正在准备行李,我致电医院,所有见习医生都被动员了。

急诊室的大厅陷入一团混乱,护士忙得不可开交,所有的急诊检查间都被占满,四面八方都有人跑来跑去。伤势最严重的伤员等着被轮流推进手术室,伤势较轻的则得在走廊的担架上耐心等候。身为担架员,吕克在不断抵达的救护车及调度室间穿梭,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工作。他脸色苍白,每次他从我面前经过,我都小心地注意着他。

当消防队员交给他一名胫骨和腓骨都从小腿肚上垂直叉出的男人时,我看到他转向我,脸色发青,慢慢滑向自动门,然后瘫倒在棋盘状的地砖上。我冲过去扶起他,把他安置在观察室的椅子上,让他慢慢恢复神志。

这场风暴持续了大半夜,到了清晨,急诊室就像大战过后数小时的军医院,满地都是血污和纱布。一切归于平静后,急诊团队忙着让一切回到正轨。

吕克还坐在我先前安置他的椅子上。我走到他身边坐下,他把头埋进双膝间,我强迫他抬起头看着我。

“都结束了,”我对他说,“你刚刚从水深火热的最初体验中活了过来,而且和你想的不同,你算是挺过来了。”

吕克叹了口气,他环顾四周,又冲到外面去大吐特吐。我紧跟着他,以便随时给他支持。

“你刚刚说我算是挺过来了是什么意思?”他背倚着墙问我。

“这是个该死的恐怖圣诞夜,我向你保证你表现得很好。”

“你要说的是,我表现得像个废物吧,我先前不但昏倒了,刚刚还吐了。对一个医学院的学生而言,我想这大概是最好的噱头了吧。”

“我告诉你,第一天进解剖室我就昏倒了,这样你应该安心了吧。”

“谢谢你的预告,我的第一堂解剖课在下星期一。”

“你看着吧,一切都会顺利度过的。”

吕克投给我的眼神灼热。

“不,什么都不对劲,我过去捏的是面团,不是活生生的血肉;我过去割开的是面包,不是沾满血的衬衫和长裤,尤其我从没听过奶油面包濒临死亡时的悲鸣,即使我往它头上扎上一刀。老友啊,我真的在自问是否适合这一行。”

“吕克,大部分医学院的学生都会遇到同样的疑惑,你会随着时间而渐渐习惯的,你无法想象照顾好一个病人会带来多大的满足感。”

“我以前就用巧克力面包来照顾好许多人,而且我向你保证,这招每次都会见效。”吕克边回答边脱下白袍。

当天稍晚的时候,我在家里遇到他,他一直生着闷气,把手提袋里的东西清空,把衣物放回他专用的五斗柜抽屉去。

“这是我小妹第一次过没有我陪在身边的圣诞节,我该怎样在电话里向她解释我的缺席?”

“实话实说,老友,告诉她你这一夜是怎么度过的。”

“对我十一岁的妹妹?你难道就没别的提议了吗?”

“你贡献了圣诞夜在救助不幸的人,你认为你的家人还能责怪你什么?而且,你原本说不定会搭上这班失事的巴士,就别再抱怨了吧。”

“我原本说不定已经在家了!我受够了这里,受够了这座城市,受够了阶梯大教室,受够了这些得夜以继日生吞活剥的教科书。”

“也许你该告诉我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我问吕克。

“安娜贝拉,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过去总梦想着跟一个女人来段风流韵事,你没办法想象我有多渴望,每次我爸叫我回神,都是因为我在神游太虚,幻想着某个女生。好了,现在事情发生了,我却只有一个渴望——恢复单身。我甚至会怪你不肯好好投入、维系跟苏菲的感情。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你妈妈家,我还跟自己说,这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谢谢你。”

“我很抱歉,但我看得很清楚,你根本不在乎她,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子,实在太过分了。”

“你是在暗示我你爱上了苏菲?”

“别傻了,如果真是这样,我才不会用暗示的。我只是要告诉你,我越来越搞不清楚了,我厌倦了安娜贝拉,她一点儿也不风趣,还自视甚高,自以为高我一等,只因为我是在乡下长大的。”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有这样的感受?”

“她回家跟家人过节。我原本向她提议过去找她,但我深深感觉到,她并不想把我介绍给她的父母。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你不觉得你有点夸张了吗?她也许是害怕事情就此被认定下来呢?把某个人介绍给家人,这可不是件小事,毕竟这象征了某种意义,在一段关系中算是一大进展。”

“你带苏菲去见你妈时,就考虑到了这一切?”

我默默地看着吕克。不,我当时是自发地向苏菲提议和我一起回家,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切,而我现在才想到她当时应该从中得出的推论。我的自私和愚蠢解释了入秋以来她对我保持的距离,而我却完全没有向她提议共度圣诞。我们友情般的爱情已经退色,我却是唯一没有察觉到的人。我丢下吕克与他的闷闷不乐,着急地冲向电话打给苏菲。没有人接。莫非她是看到我的来电号码,而不愿意接起电话?

我打给妈妈,为我的失约道歉。她要我别担心,她完全能体谅。她向我保证我们交换礼物的仪式可以延后举行,她会尽力把春季的旅行提前,二月就来看我。

元旦当晚是我值班,我本来是用这一夜换取圣诞夜的空闲,却没想到吃了闷亏。吕克已经跳上回家的火车,要和家人会合,而我一直没有苏菲的消息。我坐在急诊室大门旁的椅子上,等着第一批寻欢作乐之徒在狂欢过后来我这里报到。这一夜,我有了一番奇遇。

老妇人在晚上十一点由消防队员送来急诊,她躺在担架上,愉悦的神情让我很惊讶。

“什么事让您心情这么好?”我问她,一边测量她的血压。

“很难解释,你没办法理解。”她冷笑着回答我。

“给我个机会试试看嘛!”

“我保证,你一定会以为我疯了。”

老妇人从担架上坐起身来,仔细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