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萹蓄——寓言之草(第4/4页)

两年之后,在格劳巴勒的一片酸沼中,另一个铁器时代的人类被发现,发现地点就在托兰东边11英里(约合18公里)处。他的胃容物与托兰人相比,保存得更加完好,量也更多,人们在他胃里发现了至少63种不同的种子。除了在托兰人胃里发现的那些,还有三叶草、黑麦草、绒毛草、藜、毛茛、羽衣草、蓍草和还阳参。

格洛布留意到这两个古代人的胃里都没有任何蔬菜或秋天的果实。死者应是死于冬天或初春,那时植物还没长出叶子。他推测这两人死于冬至庆典期间,这个庆典是为了催促春天到来,庆典上常用人类做祭品。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两人的胃容物很像祭典食物,这种食物由粮食和与粮食相似的杂草特别混合而成,以取悦铁器时代的丰饶女神那瑟斯。“食物中,”格洛布分析道,“有且仅有大量的谷物和花的种子,寓意是让它们在女神降临春之大地时萌发、生长和成熟。”

几年之后有人为托兰人最后的晚餐提供了一种别出心裁的解释。1954年夏天,英国广播公司(BBC)电视台的明星考古学家莫蒂默·惠勒爵士和格林·丹尼尔博士在他们的节目中也准备了这样的稀粥。他们吃得很痛苦,但还是就着盛在一只牛角里的丹麦白兰地把粥全吃下去了。留着胡子的莫蒂默爵士向来言论大胆,他对丹尼尔说,他认为沼泽人根本不是被献祭了,而是因为受不了老婆的厨艺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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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中世纪时,杂草和野生植物基本失去了作为补充食品的经济价值。凯尔特民族曾以荨麻肉汤和野生大蒜为主食;英国中部地区的农民则喜欢嚼酸模柠檬味的叶子润喉解渴;约克郡的人会用椭圆叶蓼(当地人称为“热情草”)简单的叶子制作祭典菜肴;而打仗和收成不好的时候人们几乎什么都吃,哪怕是长满刺毛的猪殃殃也能当食物。但在农业经济下——至少在英国——面包和种植的根菜已经取代了采集来的坚果和杂草种子。

可是没有被取代的——而且一直到现代还依旧高涨的——是人们对野外觅食的热情,这种觅食方式带有一种充满仪式感的魅力,仿佛食用野生植物能让你感受到祖先的生活,能让你更细腻地体会四季变化,能让你对大自然创造食物的过程有更完整的理解。比起在英国,野外觅食在欧洲内陆地区更为盛行。古老的“采摘”(la cueillette)传统——即采摘当季的野生绿色植物和菌类——如今在法国西南部仍十分流行。春天时,巨葱、蒲公英和薯蓣的嫩尖都是最受欢迎的采摘对象。“采摘”不再具有重要的经济价值,而是作为对古老的人与大地关系的再现、对劳动才能获得食物这一精神的歌颂保留了下来。希腊的克里特岛上,复活节时村民们最喜欢的活动就是星期天外出采集stamnagathi,即针叶菊苣苦涩的叶子,这一风俗是为了显示人类对冬天之乏味无趣的抗议。在19世纪的美国,亨利·梭罗[33]赞美“采集”具有一种神秘的特质,让采来的杂草野果别具风味:“阴冷的11月里,一边踩着褐色的土地一边品尝白栎橡实苦中带甜的味道,比给我一片进口的菠萝要让我欢喜得多。”

一个世纪之后,另一个美国人复兴了野外采集的传统,还写了一本不像畅销书却风行一时的书。尤厄尔·吉本斯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家庭,在黑色风暴年代[34]的新墨西哥州长大。在他只有十几岁时,父亲为了工作不得不咬牙外出打猎,剩下的一家五口只能靠一把豆子和一只鸡蛋过活。尤厄尔带着一只背包跑到山上,回来时包里装满了可以吃的野生植物。接下来的一个月,全家都靠他采集的食物度日,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尤厄尔救了他们的命。

之后的30年中,吉本斯摘过棉花,在修船厂帮过忙,在海滩打过杂,但他一直梦想着能成为一个作家。他尝试写作的小说从未成功出版过。但在一个作家代理人的建议下,他把自己采集野生植物的经历写成了一本书,还取了一个十分吸引人的标题——《寻找芦笋》(1962)。书中全是美国本土的民间知识,各种果实和杂草的采集指南,还有包含难以置信的食材的华丽食谱(类似的食材包括虎杖酱和牛蒡芯腌菜)。少年时的他采集食物是为了生存,但现在目的完全不同了,如今的采集是为了重新感受大地和四季,是为了在一个超市文化泛滥的时代重新发现食物的真谛。这本书准确地把握住了20世纪60年代中产阶级对环境问题的焦虑,并开启了一个至今仍未退却的席卷太平洋两岸的采集狂潮(吉本斯把这些人叫作“新原始食物采集者”)。但正如吉本斯这个自造词中“原始”两字所表达的含义所示,野外采集的根源十分深远,它可以追溯到基督教对杂草的妖魔化,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被献给丰饶女神做祭品的人胃里的最后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