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侧金盏花——比人类更古老的杂草(第3/4页)

关于种子的休眠,爱德华·索尔兹伯里则有过亲身体会。他位于拉德利特的花园在拿破仑战争时期曾是一片农田,后来和平年代粮食价格下跌,农田便被改成了草地。1928年,为了修建索尔兹伯里的花园,这片草皮被再次掀起修整,谁知却长出了一种极为罕见的田地杂草。蓝花琉璃繁缕与琉璃繁缕十分相似,但花朵为钴蓝色,这种植物常见于欧洲内陆地区,但农业改革后已逐渐从英国消失。如今在拉德利特再度现身的这些种子,一定已经被埋在地下超过一个世纪了。

类似的事情还发生在了20世纪80年代的奇尔特恩。匹特斯通的一些白垩采石场开发殆尽,即将成为自然保护区,这时看守人格雷厄姆·阿特金斯发现了一个装满表层土的仓库——原来这些土是1930年采石场刚建立时收集起来的。那时的想法是,待开采完毕先进行填坑(填坑材料很可能是垃圾),然后把表层土铺回去以恢复耕种。但自那以后的半个世纪中,土地使用策略已经改变。这片土地将被还归给自然,而非用于农耕,因此表层土便成了多余之物。但格雷厄姆·阿特金斯意识到,这片土壤被采集时化学性除草剂还未发明,所以它如今很可能成了一种活化石,里面埋藏着大量上一个农耕时期横行田野的各种杂草种子。于是他没有丢弃这些土壤,而是把它撒在了保护区的一片地里。第二年春天,这片地上爆炸式地长出了大量已经几十年没在本地出现的杂草——蓝色的矢车菊,紫色的麦仙翁,黄色的田野毛茛,长着长长的梳子般种荚的针果芹,擎着紫色和黄色的宝塔般花序的田山萝花,还有曾经与这些杂草共处的几种长长的小麦。

这些等待几十年而后复兴的植物,与人类记载中曾蛰伏几个世纪的杂草种子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酸模的种子历经60年依旧可以萌芽。从一处具有1700年历史的考古遗址中挖出的藜的种子,也能够破土发芽。不过这些在黄木犀草面前都不够瞧,这种植物的种子在赛伦塞斯特镇一处有近2000年历史的罗马遗址出土后安然无恙。休眠是一种保险措施,就像人们把钱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一样。如果你是一种以不断演化来应付复杂多变环境的植物,能够帮助你生存的策略之一就是保留一部分种子先不发芽,让它们等上个2年、3年、30年,甚至300年,以防恶劣的地面环境长期未能改善,或是第一代幼苗全部阵亡。索尔兹伯里的两个同事做了一个实验,测试人为掩埋长达39年的种子的萌发情况,曼陀罗、龙葵和旋花的萌发率分别为91%、83%和53%。

人们至今还未完全弄清休眠的机理。有些植物为种子罩上了厚度不一的外壳,有些植物的种子里含有可以抑制萌发的水溶性物质,这样一旦土壤中的水分将抑制物质溶去,抑制作用便会解除。另一些植物的种子萌发似乎与温度有关,只有当它们处在最表层土壤中时才会发芽。有几种植物仿佛有一个内置生物钟,可以进行长时间的倒计时。

虞美人的休眠则颇具传奇色彩。在佛兰德战场公墓,战士们下葬后盛开的虞美人是我们文化记忆中难以磨灭的部分,这是实验室数据(比如虞美人的种子中至少有15%会延迟萌发)无法描摹和替代的。欧洲大地处处都有虞美人,每当这种植物花枝折断,总会有汁液流出。它们如此肆无忌惮地炫耀着自己的灿烂——一片虞美人在一英里外就能看见,耀眼得如同落在地面上的朝霞——这让它们成了不屈不挠、亦正亦邪的杂草王国的象征。2009年11月初,停战纪念日的那个星期,一大片迟开的虞美人在多塞特郡盛放,似乎想告诉人们,它们不但有强大的适应力,还有记忆。

一颗虞美人果实中有1000粒种子,一个植株可以结出多达50颗果实。果实成熟后会干裂,顶部升高,边缘一圈出现一排小洞。与此同时茎部也逐渐变干,被种子的重量压弯垂下,只要一有风吹过,种子就会四散落下,传播的距离可以达到原植株3英尺(约合0.9米)以外。比方说一共产生了2万粒种子,如果条件适合,大约85%即1.7万粒种子第一年就会萌发。第二年可能再萌发1000粒,第三年500粒……还没有人做过足够长的连续实验,以观察虞美人种子休眠的最长年限。但据估计,在化学性除草剂出现以前,一英亩(约合4047平方米)农田中可能含有1亿粒休眠的种子。休耕、除草甚或是土地被短暂地征作他用,都完全干扰不到这些种子。等到下一次耕种开始,或下一场战争来临时,无数伺机而动的种子会瞅准机会,发芽、开花、结果,然后再把成百倍的种子播回泥土中。虞美人作为小麦形影不离的伴侣,一定是土壤中无比顽强的一员。

怪不得亚述人把虞美人叫作“土地的女儿”,它在人类记载中的第一个名字——苏美尔语中的papa——被使用了6000年都未曾更改。罗马人认为虞美人是他们的谷物女神刻瑞斯的圣物。献给刻瑞斯的花环就是由虞美人和麦秸编织而成的,虞美人的种子还是祭奠仪式中的祭品,用以保证来年谷物丰收。即便是在基督教气氛浓厚的中世纪英国,农民们在想尽一切办法除掉这种美丽又固执的杂草的同时,却也非常尊敬它。虞美人有许多古老的方言名,如“雷花”和“闪电花”,反映了当时人们迷信虞美人不能采摘、否则会引起风暴的说法;这些名字的意思也可能是只要田地里有虞美人,作物就不会受暴雨侵害。[诺森伯兰郡的说法是,如果采摘虞美人的过程中有花瓣掉落,采摘者被闪电击中的几率就会增加;“这可不代表小心点风险就更小,”实诚的民俗学者G.约翰逊评论道,“虞美人花瓣很容易掉落,这是众所周知的。”]

其实虞美人适应能力之强早已有迹可循。1660年,伟大的东英吉利博物学家约翰·雷[22]记录道,“虞美人的种子在十年后仍可萌发”,并且——在达尔文诞生前两个世纪[23]——他的直觉告诉他,虞美人的多样性在某种程度上能帮助它们更好地生存。“种子越小,”他在剑桥郡植物群记录中写道,“越容易繁殖存活。因为种子越小,数量就可以越多,然后种子就更容易适应气候并根据环境调整自己。”

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20年后,萨里郡小村庄雪利村的牧师用虞美人进行了一个令人惊叹的植物育种实验,并证明了这小小种子里包含的丰富的多样性——一个在许多方面重要性都超过休眠能力的特征——能帮助这个物种更好地生存下去。1880年,威廉·威尔克斯[24]牧师在——用他的话说——“花园里一个荒芜的角落”,发现了一片虞美人,其中只有一朵红花与别的不同,花瓣上有一条窄窄的白边。他把种子保存好,并再次播种。第二年,大约200株虞美人中有5株开出了所有花瓣都有白边的花朵。就这样年复一年,花色中的白色越来越多,直到威尔克斯的整片虞美人都变成了淡粉色,只有一株为纯白色。然后他给自己制定了新的任务,要把花瓣底部的黑色斑点培育成黄色或白色的。最后他培育出了一系列奇特的虞美人,任何一颗果实里的种子都是多种特征的混搭版,种出的花朵颜色从猩红过渡到深浅不一的粉红色,再到纯白,斑纹则有千变万化的白色斑点和白边。他用自己村庄的名字为这些花取名叫“雪利虞美人”,而这些虞美人也成了村舍花园长盛不衰的宠儿。一位住在威尔克斯虞美人园那条街上的记者告诉我,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人们还时不时能在田埂上看见“雪利花”的身影,尽管那时当地的大部分农田都被合并成了一座高尔夫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