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计篇第一(第2/12页)

张预的注,也特意强调了这个次序:将与法放在五事之末,是因为但凡举兵伐罪,庙堂之上,要先省察双方君主恩信之厚薄,他的人会不会为他死心塌地。然后度天时之逆顺,审地形之险易。这三条都省察成熟了,然后拜将出征。兵一出境,法令就是大将的事了,所以是这个次序。

“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用五事校计彼我之优劣,探索胜负之情状。

上下同欲者胜

原文

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

华杉详解

孙子的道,定义非常明确,“令民与上同意也”,让人民与君上,士兵与大将,意见一致,就是我们常说的“上下同欲者胜”。

上下同心同德同欲,是战争的国内政治基础,在于人民支不支持战争。全国人民支持你,你才打;不支持,就不要轻举妄动。

所以这里甚至不是战争的正义性,就是人民支不支持。比如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如果道是战争的正义性,那当然是日本无道。但是,如果从“民与上同意”这个标准来说,日本军国主义的宣传,已经让日本全国人民都狂热地支持战争,“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生死都置之度外,所以最后登峰造极弄出神风特攻队来。

反观中国,自己还没统一,军阀混战,国共争锋,人民盼望和平安宁,哪有战心?也没有共同效忠的天皇。所以这第一条——“令民与上同意也”——中国就输了八年。

兵家的道,不是宇宙的真理,就是问人民支不支持战争,效不效忠君主,能不能为国捐躯。所以道甚至也不是战争的正义性,到底谁正义?都说自己正义。“正义”,是要过几年、十几年才看得出来,过几十年、一百年才能有一致结论的。要在道上胜出,关键是抓政策、抓宣传、抓军队的思想工作,大家都愿意跟你作战。

把道列在第一条,也就能明白,在战争中,宣传机器和战争机器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林彪说,枪杆子、笔杆子,夺取政权靠这两杆子,巩固政权也靠这两杆子,就是这道理。

天时,就是军事气象学

原文

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

华杉详解

曹操注:“顺天行诛,因阴阳四时之制。故司马法曰,‘冬夏不兴师,所以兼爱民也。’”

那曹操本人有没有遵守他自己说的顺天之“阴阳寒暑时制”,冬夏不兴师呢?

没有。

而且他还输了著名的一仗在这上面,就是赤壁之战。正如周瑜与孙权计于庙堂时做的SWOT分析,分析曹操的劣势:“今盛寒,马无藁(gǎo)草,驱中国士众,远涉江湖,不习水土,必生疾病,此用兵之忌也。”寒冬天气,马都没有草料吃,曹操带着北方士兵远涉江湖,水土不服,容易患流感,正是用兵之忌。

“阴阳”“寒暑”“时制”,是递进关系。天有阴阳二气,互为消长,形成寒暑。寒暑四分,形成春夏秋冬,就是时制。

兵家讲天,应说有三层含义。

一,是天下大势,顺天应人;二,是所谓夜观星相,望云望气,龟灼占卜;三,是寒暑四时,天气预报,利用气象条件作战。

第一层是大形势、大战略,举兵前已经定了。

第三层如吴起兵法讲的疾风、大寒、盛夏、炎热之类,因其利害而制宜,利用气象为武器作战。比如火攻要靠风,这就要靠天。

第二层说得最多,但都是宣传给别人听,“以惑下愚”,自己从来不信,如姜太公所言:“智者不法,愚者拘之。”

周武王伐纣,布阵于汜水共头山,当天狂风暴雨惊雷,军旗战鼓都吹断吹毁了,武王战车上的卫士都吓得要死。姜太公说:“夫用兵者,顺天道未必吉,逆之未必凶,若失人事,则三军败亡。且天道鬼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故智者不法,愚者拘之。今好贤任能,举事而得时,此则不看时日而事利,不假卜筮而事吉,不待祷祠而福从。”遂下令驱兵前进。

周公反对,说:“今时逆太岁,龟灼言凶,卜筮不吉,星凶为灾,请还师。”

姜太公大怒,说:“今纣剖比干,囚箕子,以飞廉为政,伐之有何不可?枯草朽骨,安可知乎?”

姜太公把算卦的签骂为枯草,占卜吉凶的龟背骂为朽骨,喝令都拿来烧了,自己率队先行,武王从之,灭了纣。

刘裕围慕容超于广固,将攻城,诸将一翻黄历,当天是“往亡”之日,不吉,纷纷固谏:“去不得!”刘裕说:“往亡往亡,我往他亡,大吉,去得。”于是攻下广固。

所以中国人说天时地利人和,天时里面主要也是人和。人和是自己人的和。天时是天下人之和。

兵家的天,是军事气象学。至于观星、望云、望气、占卜、烧乌龟背,那是宣传工作,为政主事者从未迷信过。

行军必是无人之境,交火必是有利地形

原文

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

华杉详解

曹操注解说:“言以九地形势不同,因时制利也。论在《九地篇》中。”

《孙子兵法》后面有个《九地篇》,详细分析九种地形的特点和运用,所以此处说得简略。

张预注解说:“凡用兵,贵先知地形。知远近,则能为迂直之计”,是直走还是迂回。知险易,则能审步骑之利,哪用步兵,哪用骑兵。“知广狭,则能度众寡之用”,哪里可以展开兵力,哪里可以一夫当关扼住咽喉。“知死生,则能识战散之势”,置之死地则兵士必战,置之生地则容易逃散。

解放军将领,最能打仗的是粟裕。林彪也佩服他,说他打的是神仙仗,总是从天而降。他靠什么打呢?一靠地图,二靠行军。地图就是对地形滚瓜烂熟。打仗前战区的地图,几乎都要被他嚼烂了。

行军呢,打仗关键靠行军,行军是战斗的一部分,甚至是比交火战斗更重要的部分。很多人认为交火了,开炮了,才是“打起来了”,实际上,开炮的时候,胜负已定了。行军,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出现正确的兵力,这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这就是运动战。说粟裕最能打仗,其实就是他最能行军,说他最能行军,是他在地形上下的工夫比谁都深都透。一个淮海战役,他的部队在战区穿来插去,行军必是无人之境,交火必是有利地形、优势兵力。靠地形和行军,他能把一支部队用成十支部队。他的战刀总是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神出鬼没,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