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长羽毛的东西(第2/3页)

专注于我们为了物种保护能够做什么以及正在做什么,比起悲观地推测一个把生物圈缩小到小小塑料管中的未来,无论从实践上还是从伦理上来看,前者不是都要强于后者吗?在阿拉斯拉的一个保护组织负责人就曾经这样对我说过:“人们需要心怀希望。我需要心怀希望。这才是推动我们前进的动力。”

在动物保护研究所的隔壁有一栋样式差不多但颜色稍暗的建筑,是一家兽医院,同样由圣迭戈动物园管理运作。医院的大多数动物都是过客,但也有永久性的住客:一只名叫奇诺希(Kinohi)的夏威夷乌鸦。夏威夷乌鸦在当地土语中称为阿拉拉(ˈalalā),目前仅存约100只,全都生活在人造环境之中。在圣迭戈期间,动物园繁殖生理学主任芭芭拉·达兰特(Barbara Durrant)带我去看了奇诺希。有人告诉我,达兰特是唯一真正理解奇诺希的人。在我们去看鸟的路上,达兰特在一处像是物资供应站的地方稍做停留,挑了几样奇诺希喜欢的小吃。其中包括面包虫;一只还没长毛的新生鼠,通称“粉粉”;还有一只成年鼠拦腰截断的下半身,一头是两条后腿,另一头是一团肠子。

没有人确定夏威夷乌鸦到底为什么会在野外灭绝。或许原因与毛岛蜜雀一样是多重性的,包括栖息地的丧失、被猫鼬等入侵物种捕食以及蚊子等其他入侵物种带来的疾病。无论原因是什么,最后一只住在森林中的夏威夷乌鸦被认为死于2002年。奇诺希是20多年前在毛伊岛上的捕获繁育中心出生的。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只奇怪的鸟。由于从小在隔绝的环境中成长,他不觉得自己与其他夏威夷乌鸦之间有什么联系。不过他也没有把自己当成人类。“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达兰特告诉我,“他还曾经爱上过一只琵鹭。”

奇诺希是在2009年送到圣迭戈的,原因是他拒绝与其他人工繁育的夏威夷乌鸦交配。于是,人们决定必须要尝试点什么新鲜方法,才能说服他为这个物种本已有限的基因库做出贡献。最后,责任落到了达兰特肩上,要搞清楚怎样才能赢得这只鸟的芳心,或者更准确地说,赢得他的生殖腺。由于乌鸦没有外生殖器,达兰特只能轻抚泄殖腔的部位。奇诺希几乎是很快就接纳了达兰特的“殷勤”,但是直到我去参观的时候,他仍没有成功完成一次达兰特所说的“高质量射精”。又一个交配的季节正在来临,达兰特决定要再试试,每周3次,坚持5个月。如果奇诺希能够成功射精,她要争分夺秒地把这些精液送去毛伊岛上的繁育中心,用于给那里的某只雌鸟进行人工授精。

来到奇诺希的笼子前,我发现那其实更像是套房,一间前厅大得足以让几个人一起站进去,一间里屋满是绳子和其他的乌鸦娱乐设施。奇诺希蹦过来跟我们打招呼。他从头到爪都是乌黑的颜色。在我看来,他跟美国常见的普通短嘴鸦非常相像,但达兰特向我指出,奇诺希有着更厚的喙和更粗的腿。他的头向前低着,就像是在避免与我们的眼神接触。我心中好奇,当他看到达兰特的时候,是不是会有某种鸟类式的下流想法?达兰特把带来的小吃给了奇诺希。他回应了一声沙哑的呱呱叫声,听着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乌鸦是能够模仿人类说话声的。达兰特说奇诺希刚才的叫声意思是说:“我知道。”

“我知道。”奇诺希又一次重复着,“我知道。”

奇诺希悲剧式的性生活更加证明了人类对于物种灭绝的问题有多么重视——虽然这其实已经无须再证明了。我们愿意给犀牛做超声检查,愿意给乌鸦手淫,这些其实都是单一物种灭绝带来的痛苦。像特·罗思和芭芭拉·达兰特这样的人,以及像辛辛那提动物园和圣迭戈动物园这样的研究机构所做出的努力,当然可以被当成抱持乐观态度的原因。如果这本书要讲的是别的事情,我自己也会这么想的。

虽然前面的很多章节都着墨于单一生物物种的灭绝或濒临灭绝,比如巴拿马金蛙、大海雀、苏门答腊犀,但我真正的主题是这些物种所参与其中的一个宏大趋势。我努力在做的事情是要追踪一场大灭绝事件的踪迹,你可以称之为全新世大灭绝,或是人类世大灭绝,或是更顺口一点的说法——第六次大灭绝;同时还要把这次灭绝事件放在生命历史这个更为宽广的背景上来考察。生命的历史既不是均变论的,也不是灾变论的,而是两者的混杂。这部跌宕起伏的历史揭示了生命是极有韧性的,但并非没有极限。在生命的历史上有着平安无事的悠长阶段,也有着非常非常偶然才会出现的“地球表面的大变革”。

这些变革背后的原因,在我们所能确知的程度上,是极为多变的:冰川化引发了奥陶纪末期大灭绝,全球变暖和海洋化学组成变化引发了二叠纪末期大灭绝,在白垩纪最后几秒钟内发生的小行星撞击也引发了大灭绝。而当前这次灭绝又有了属于它自己的全新原因:不是小行星,也不是大规模火山爆发,而是“一个像野草一样的物种”。就像沃尔特·阿尔瓦雷斯对我说的那样:“我们当下正在亲眼目睹,人类足以引发一场物种大灭绝。”

这些全然不同的灭绝事件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改变,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改变的速率。当世界改变的速率快于物种适应的速率时,这些物种大都会崩溃。事实就是如此,无论那个致命因素是从天上拖着一条火龙飞下来的,还是在地上开着一辆本田车去上班的。有人主张,当前的大灭绝是可以避免的,只要人们更关心身边的环境,并愿意为之做出牺牲就行。这种说法并不全然错误,但根本没有说到重点所在。人们关心与否,这并无所谓。真正有所谓的是,人们改变了这个世界。

人类的这种能力早在人类的现代性之前就已经显现了。当然,现代性其实是这种能力的最全面体现。实际上,这种能力可能与那些令我们开始成其为人类的品质是无法分割的,比如我们的不安于现状,比如我们的创造力,比如我们合作解决问题并完成复杂任务的能力。一旦人类开始使用形象和符号来呈现这个自然世界,他们就已经超越了这个世界本来的界限。“在很多方面,人类语言与遗传编码都是很相像的。”英国古生物学家迈克尔·本顿曾经写道,“信息可以储存其中,并在经过修改之后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通讯交流保持了社会的完整性,也让人类得以逃脱演化的束缚。”[6]要是人类真的漫不经心,或是自私,或是暴力,也就不会有动物保护研究所这样的机构,甚至都没有这样的需求。如果你想知道人类对于其他物种是多么的危险,你可以想象一位在非洲手持AK-47步枪的盗猎者,或是想象在亚马孙手持一把大斧的伐木工人,或是更简单一些:你可以想象你自己,膝上摆着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