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F 一本书(第2/4页)

这个短语听上去并不熟悉。我请老杨把它写下来,以确保我没有听错。他停了一会儿,像是后悔提到这一点,不过后来他写下来了。这些字看上去意思明确,但整个短语的含义仍然很模糊:

男女交流生活

我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眼睛往旁边看,不自然地笑了笑——一道银光闪过。“意思是,”他不情愿地说:“你和一个不是你妻子的女人有暧昧关系。”

“那么,陈梦家是这样?”

他又看向一旁。“我不清楚。”他说。

好一会儿,我们之间是一阵奇怪的沉默。当我们继续开始交谈时,我意识到,老杨显然更愿意谈论陈梦家的死亡。当我问起陈自杀的事情时,老杨的表情并没有变化。

“那是1966年的事情,文化大革命才刚开始。”老杨说。“当陈梦家第一次自杀的时候,人们救了他。从那以后,考古研究所就派了我和其他一些年轻的考古学家去看管着他。我们和他一起呆在他的家里,任务是不让他自杀。但我们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和他在一起。我们也尝试过,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们看了他大概1周。”

为解释他们如何失去了和陈的联系,老杨站了起来,手指向窗户。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太阳在外面的树间洒下了斑驳的光。“试想一下,你现在站在陈梦家北京的家里,看着外头的四合院。”他说。“有一天,陈梦家走了出去,经过了这扇窗户。”老杨手一挥,就像在追随一个想象的人物——他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过了几分钟,我们觉察到他走出去了。我们冲到外面,但已经太迟了。他上吊自杀了。”

老杨坐下来。“这是一个重大的损失。”他说:“陈梦家是个了不起的学者。”

然而,从老杨的表情上,我看不出来他是否觉得内疚或伤心,或有什么其他的情绪。他看起来面无表情,当中国人谈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时,常常都是这个样子;所有的感情都隐藏在遥远的别处。我问老杨,他和陈梦家在一起的那一周,陈说了些什么。

“我们没怎么说话。坦白说,我当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起来显然是心烦意乱的。我和他说话好像不太合事宜。”

老杨解释说,当时陈梦家的妻子并不在家,因为红卫兵在城市的另一边拘留了她,她在北京大学里。后来,文革结束了,她继续在大学里教英国文学。老杨告诉我,她几年前去世了。

我们一起走过院子,来到老杨陈设简单的办公室里,那儿有一张陈梦家的照片。办公室里有一张桌子,一书架的书,还有一张搭了蚊帐的床。水泥铺的地面没有任何装饰。老杨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褪色的考古研究所年鉴。

“关于那本在美国的青铜器的书,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说。“为什么封面上没有陈的名字?”

“1957年,陈梦家批评了一些国家领导人的观点。”老杨说。“他被贴上了右派的标签。右派不能发表书籍。但是那本书非常重要,所以研究所把它出版了,但没有写他的名字。当然,人人都知道是谁写了那本书。”

老杨把年鉴翻到有照片的一页,其中一张照片是中年的陈梦家。照片下的题字注明陈出生于1911年——清朝的最后一年。在照片里,陈梦家笑出了酒窝,眼睛明亮,一头浓密深黑的发。他穿着传统的高领衬衫。在这一页所有人的照片中,陈梦家笑得最灿烂。

“他长得很帅。”我说。

老杨轻声笑了起来,不过这次他没有露出那排闪烁的银光。

在安阳,我试图了解更多关于陈梦家的事情,但是其他考古学家年纪都太轻,不清楚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回到北京,我把这次作的笔记归档,然后就做其他事情去了。这也是一个作家的例行公事,收集了讲到一半的故事,然后任由它们逐渐被遗忘。然而这些故事总是会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个印记,就像是一件埋葬之物的灵魂。

2001年1月,我的第一本书在美国出版;它描述了我在四川教书的那一段时光。那一年,“美国之音”广播了一篇中文书评。随后,写书评的人给我寄了封介绍信,信里附了他的书评的复印稿。那个闹着玩似的副标题吸引了我的注意:

读洋鬼子何伟的新书

书评人是一个中国出生的美国公民,名叫巫宁坤。他来信的邮戳盖的是佛吉尼亚州的赖斯顿。他的信是用英文写的:

附在信里的文章是……根据一个广播谈话节目“今日美国”所写的,这是“美国之音”的一个普通话节目。如果你从前的学生恰巧听到了这个节目,他们会十分惊喜……

巫宁坤在信里提到,他于1940年代在芝加哥大学学习美国文学,在共产党人的革命以后,他回到了他的故乡中国,在那里教英文。1990年代初,他再次横渡太平洋,这次是永远的了。从那以后,他就和妻子住在华盛顿市附近。我给他回了信,问他在芝加哥读书时,是否认识陈梦家。

回信很快来了:原来,在共产党革命以后,陈梦家的妻子还帮忙说服巫宁昆,劝他回到中国去。巫宁昆建议我读一下他用英文写的传记《一滴泪》(A Single Tear)。书中其中一个部分描述了巫宁昆在1950年代早期回到北京的事情,那时候一系列灾难性的政治运动还未开场:

当时,我还在等待住房分配,所以我暂时在露西和她的先生家里客居。露西的先生是陈梦家,是附近清华大学的教授,也是一个著名的考古学家。陈先生很瘦,皮肤黝黑,走路时老驼着背,像不堪重负;他40多岁,但驼背使他看起来显得更苍老。露西的父亲T·C·赵博士,是圣公会主教和神学院的院长……在优雅的明朝家具、上等的小艺术品和史坦威钢琴之间,她步态轻盈地来回走动;在我眼中,她完全就是从亨利·詹姆斯小说中走出来的女主角(亨利·詹姆斯正是她博士论文的论题),然而却被硬塞入一个完全不合时宜的环境里,就像她身上套的那件毛式服装一样。我很好奇,在她沉着的姿态之下可能隐藏了怎样的“道德意识”。而陈教授和他天生沉默寡言的妻子不同,他脾气很坏,常直言不讳。当上级宣布,教职工和学生都要参加每天的集体运动时,他踱来踱去,一遍遍地原地转圈,同时大声埋怨:“这就是《1984》变成现实了!这么快!”

当我看到露西这个名字,我忽然意识到,这部分的故事很眼熟:赵露西是赵老先生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