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夜之城

1999年10月1日

深圳总是生气勃勃的。这座城市的发展速度飞快,人们有时会把建造高楼大厦比作雨后纷纷冒出的春笋,因此它又被称为“一夜之城”。像北京这样的城市里的知识分子,会对深圳冷嘲热讽,而他们的理由千篇一律:没有历史,没有文化,没有品味。然而对于从内地移民来深圳的人们来说,这座城市有着迥然不同的意义。对他们来说,深圳是活生生的,它好坏共存,一面是残酷,一面是成功。在这个国家不断兴起的新城中,深圳是最有名的一个。

在我来深圳之前,我听过许多关于深圳的冒险故事。在四川涪陵,我的学生们喜欢写这座城市的故事;有时候深圳是他们小说中的背景;有时候他们会描述一些四川移民在深圳的经历。在一节写作课上,我教完了一个关于对话的单元,就叫学生们写一下他们最近的谈话。一个叫艾米莉的女生想起了和她姐姐的对话,那天她姐姐做了她人生里最重大的一个决定:

“我决定了,我要去深圳。”姐姐说。

“妈妈不会让你去的。”

“我会试着去说服她。”

“我支持你,”我说:“不过你确定你已经考虑周全了吗?”

“我很清楚我要面对的是什么。这意味着我以后永远都不会有一份铁饭碗似的稳定工作。我可能会被开除,或者还会出现更糟的情况;不过我还这么年轻,精力有得是,这有什么要紧呢?”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嗯,我觉得你是对的。在那座飞速发展的城市里工作、生活,肯定是件很棒的事情。”

“祝你好运。”我加了一句。

“谢谢你。晚安。”

“晚安。”

现在我姐姐已经在那座繁荣的城市五个月了。我想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对话,她还是不是依旧保持着旺盛的精力。

那时候整个班的学生对于我来说,都只是一些模糊的面孔,上面写满了求知的欲望;而艾米莉则是我最早记住的学生之一。我呆在中国教书的第一个学期,班上就有她(第二年我教了前一章提到的威利)。刚开始教书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布置作业;我经常随意地在黑板上写一个问题,然后要学生在10分钟之内围绕这个问题写一段话。有一天,我提的问题是:“有两种生活摆在你面前:一种是平凡的生活,但你会有很长的寿命;另一种是你会生活得特别快乐,但你的寿命只剩下20年。你会选择哪一种?”

几乎每个人都选了第一种。在中国农村地区,做出选择并不是一件难事。许多学生指出,无论生活有多幸福多开心,20年的寿命也是不够的——他们的家庭太贫穷了,他们要负起家庭的责任。我可能是在那次课堂作业中学到最多东西的人。那以后,面对着四川的学生们,我在传达“追求快乐”这样的美国观念时,就会更加小心。不过那次作业中,我注意到艾米莉的选择是寿命很短的那一种生活。她那一年19岁,是我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她写道:

我意识到,很久以来,我的生活都谈不上真正的快乐。有时候,我会把我的颓废归咎于我所处的环境,特别是我们这所学校里那种压抑的气氛。但我看到我身边的同学都过得很快乐,只有我自怨自艾。所以我想问题是出在我身上。

从她那一年所写下的所有作业来看,她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学生。她与他的同学成为鲜明对比;她回避党的路线;她有自己的想法。她的父母受过良好的教育,这在我的学生之中是很少见的;她的父亲是我们学校数学系的教授。她写过一些父亲在文革中的遭遇,当时他被下放到农村的矿井里工作。有一个单元是学习“商业写作”的,当时我给学生们布置的作业是让他们给一个美国机构写一封正式的信,艾米莉选的机构是在田纳西州纳什维尔德乡村音乐协会。她告诉我说,她很好奇乡村音乐听起来是怎样的。还有一回,在一篇日志的开头,她问我有没有一些黑人朋友;她说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黑人,除了在电视上。当我的文学课上演《仲夏夜之梦》这出戏时,她扮演的角色是泰坦尼娅。她是个出色的演员,不过她演每个角色时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微笑,像是她在远远地看着自己的样子。她有高高的颧骨,丰满的嘴唇,宽宽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总是在不停地眨动。她取的英文名来自小说家艾米莉·勃朗特。

毕业之后,她马上离开了家。她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南下,她的男朋友名叫黯逆(Anry),这是我们英语系里几个更神秘莫测的英文名之一。他在班上体育算是很好的,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帅小伙。黯逆的脸方方正正的,一头硬硬的短发直竖着,黑黑的眼睛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他很容易发脾气,他的英文名(Anry)与单词“生气”(Angry)只差了一个字母,看来不仅仅是巧合。几年以后,艾米莉告诉我说,黯逆以前经常挑剔她的言行举止。

“他曾经跟我说,我和别的男人讲话时不应该面带笑容。”艾米莉回忆到:“我应该保持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经常因为这个骂我,说我笑得太多。他还说我和男人说话时老眨眼,很不像样。我曾经站在镜子面前左看右看,希望让自己变得举止正常起来。那时候,我相信他说的每句话。后来我知道他大错特错。”

他们俩离开家的原因各不相同。黯逆的家庭急需用钱;一年之前,他的哥哥用炸药捉鱼,因为引线太短,炸伤了自己。那场事故以后,他哥哥就几乎全盲了,也不能用双手干活。他家里还有妻子和一个儿子要养。用炸药捉鱼是犯法的,但在边远的农村,农民们还是会这样做。

对艾米莉来说,她的父亲在学校里有份稳定的工作,所以钱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而实际上,在我面前,她从来都说不上到底为什么她要离开涪陵。“内心深处有什么在召唤我。”有一次她这样说。“我妈说我总是不满意开开心心的人生。她说我注定要吃苦的。”无论怎么说,她都难以想象,在涪陵做个学校老师这样的生活,如何能让她感到满意。“教书对女人来说是个好职业,也很容易找到一个好的丈夫,因为男人都喜欢娶老师做妻子。这样生活会过得很舒适。但是这种生活太舒适了,我觉得就跟死了没有什么差别。”

艾米莉和黯逆先去了云南省省会昆明,他俩在那儿各找了一处住的地方,然后就去找工作。新的经济环境下兴起了好些“人才市场”,或者叫“就业中心”;艾米莉和黯逆走遍了昆明的人才市场和就业中心。他们都没有碰上什么好运气。艾米莉是我班上英语最好的学生之一,但是人才市场招聘的人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学历。很多招聘广告上列明,女性的求职者身高必须有1米6,而且要“五官端正”。“五官”是指耳朵、眼睛、嘴唇、鼻子和舌头;事实上这么说的意思就是要“长得漂亮”。艾米莉知道对于传统的审美标准来说,她的眼睛太小了,而她的嘴又太大了。她的身高只有1米53。在昆明呆了好几个月以后,她只找到一份秘书的工作,工资很低。她决定去另一个城市闯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