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第2/3页)

在我周围移动的一切同狱中岁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狱中,我能做的只有阅读、凝视、祈祷、哭泣、自言自语、希望、睡觉、吃饭和思考。

“变化好大。”我说。

“是啊。”母亲说。她笑了。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她曾经被蜘蛛折磨的日子。

我再次将目光投向街道。快到家时,我听见自己说:“爸爸,你是说奥班比这些年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没有,一次都没有。”父亲摇摇头,他的声音有点儿尖利。

他回答的时候,我看向母亲,但她在看窗外。父亲的视线倒是在后视镜里同我对上了。我想告诉他们,奥班比从贝宁给我写过几封信。信里说,他跟一个爱他、把他当儿子一样疼的女人住在一起。离家后第二天,他上了一辆从阿库雷开来的大巴,去了贝宁。他说,他决定去那里只是因为想到了伟大的贝宁国王奥翁拉文抵抗英帝国统治的故事。抵达贝宁后,他看见一位妇女从小汽车里下来,就勇敢地走过去告诉她自己无家可归。她同情他,把他带回了她一人独居的房子。他在信中写道,有些事情,要是告诉我,会让我难过。另一些事情,他认为我还太小,不宜得知,知道了也不明白。但他承诺,以后一定会告诉我。他说,目前我只要知道这些就可以了:那女人是位独居的寡妇,而他已经变成了男人。在同一封信里,他还说,他已经准确计算出了我出狱的日期——二〇〇五年二月十日,他会在那一天回到阿库雷。他说伊巴夫会为他通风报信,这样他就会知道我的情况。

他的信是伊巴夫转交给我的。我哥哥在逃亡六个月后回过阿库雷,见过伊巴夫。当时他人在阿库雷,却不敢进我们家的院子。他去找了伊巴夫。后者告诉了他所有事情,还答应把他的信转交给我。接下来的两年里,他几乎每个月都给我写信。他把信寄给伊巴夫,伊巴夫再请一位初级狱警转交给我——通常得给点儿贿赂才行。伊巴夫经常坐在外面等我回信。可是,最初的三年过后,伊巴夫突然不来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更不知道奥班比怎么样了。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什么都没等到。后来,只有父亲偶然给我写封信。戴维也写过一封。奥班比一共给我写了十六封信。我一遍又一遍地读它们,直到注明二〇〇〇年十一月十四日的最后一封信的内容像存在椰子里的水那样存在我脑海里:

听着,本:

我现在没办法一个人面对我们的父母。我做不到。这一切都该怪我。是我告诉艾克飞机飞过我们头顶的时候阿布鲁说了什么——怪我。我太蠢、太蠢了。听着,本,连你受这些苦都是因为我。我想去见他们,但我没办法一个人面对他们。你出狱那天,我会回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去见他们,请求他们的原谅。等我回来那天,你一定要在。

奥班比

我咀嚼着这封信,觉得该问问伊巴夫的情况。我想也许可以从他那里了解为什么哥哥不再给我写信,于是我问家里人伊巴夫是不是还住在阿库雷。母亲满脸惊诧地看着我。

“我们的邻居?”她说。

“是的,邻居。”

她摇摇头。

“他死了。”她说。

“什么?”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点点头。伊巴夫和他父亲一样做了卡车司机,从森林里拉木材到伊巴丹。干了两年后,他的卡车在路上打滑,掉进了路边一个因为严重风化而形成的深坑,不幸身亡。

在她讲述的过程中,我屏住了呼吸。我同这个男孩从小玩到大;从一开始,他就在。他还跟我的哥哥们和我去过奥米-阿拉河边钓鱼。太可怕了。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大概两年前。”母亲说。

“不对!两年半以前。”戴维插嘴说。

我抬头看他,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想了想,那是一九九二年,或者一九九三年,或者一九九四年,或者一九九五年,或者一九九六年,当时波贾就是这样纠正母亲的。但这不是波贾,是比他小得多的弟弟。

“对了,”母亲想笑又没笑,“是两年半以前。”

伊巴夫的死讯给我带来的震动甚至更大,因为我从没想过,在我坐牢期间,我认识的人可能会死。事实上,我认识的人有好些都死了。汽车修理工博德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也死于交通事故。父亲在信里提到过这件事,我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的愤怒。那封信的最后三行充满感情,铿锵有力,让我多年后仍然无法忘记:

每天都有年轻人被名为道路实为满是车辙、破烂不堪的“死亡陷阱”夺去生命。然而,阿索岩上的人声称这个国家会好起来。问题就在这儿,他们的谎言就是问题所在。

一名孕妇冒冒失失地跑上了公路,父亲赶紧刹车。那女人一边穿过公路一边挥手致歉。很快,我们转进了一个街口,我觉得就是我们家所在的那条街。之前经过的街道都被清理过了,新建筑比比皆是,好像一切都变成新的了,世界本身也重生了。熟悉的房屋突然出现在眼前,就像刚打过仗的战场尽头的风景。我看到阿布鲁的破卡车曾经占据的地方,那里只剩几块烂铁,如倒下的树木般混迹于埃桑草丛。一只母鸡带着小鸡在那里觅食。它们的喙机械地在土里一点一点。这景象让我吃惊。我不知道那卡车后来怎样了,是谁把它弄走的。我又开始想奥班比。

离家越近,我越想他。我刚刚雀跃起来的心情又要低落下去了。我开始觉得,关于阳光明媚的未来的想法不会持续很久,如果奥班比不回来的话。它会像中弹的人那样脚步蹒跚,然后倒地而亡。父亲告诉过我,母亲相信奥班比已经死了。他说,四年前,她刚从休斯主教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出来,埋下了一张奥班比的照片。她说她梦到阿布鲁杀了奥班比,跟当初杀死他的亲哥哥时一样,用一根长矛把奥班比钉在了墙上。在梦里,她竭力想把他从墙上拉下来,但最终他还是在她眼前慢慢死去。她相信这个梦是真的,于是开始为奥班比哀悼,她一直哭,怎么安抚都没用。父亲虽然不信,但为了让她好起来,还是同意了她的说法。他的朋友亨利·奥比阿拉建议说,就随她去吧,争辩无益。最初,戴维和恩肯不信,他们说阿布鲁已经死了,不可能杀死奥班比,但父亲警告了他们,他们于是不再质疑。母亲强迫父亲和她一起参加一个仪式,把奥班比葬在伊肯纳身边。她威胁说,要是他不去,她就自杀。父亲去了。可她葬的不是奥班比,而是一张奥班比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