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第2/3页)

“没有,”巴约先生说,“但他很快就会回来。”父亲想说话,但巴约先生抢在他前面补充了一句:“我们找人去接他了。他会来的。”

我还想问他们是在哪儿找到了奥班比,可父亲说:“是的,是真的。”我等了一会儿,问父亲他的车上哪儿去了。

“在博德那里修。”他简略地回了一句。他回头时正好跟我的视线对上,但我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车的火花塞有问题,”父亲说,“火花塞坏了。”

他是用英语说的,因为巴约先生是约鲁巴人,不懂伊博语。我点点头。车子驶上了一条破旧的、坑坑洼洼的路。柯林斯牧师和其他经常往返于市郊之间的人一样,为了避开路上的坑,不得不把车子拐到路肩上。车子挨着一长溜灌木丛往前行驶,一丛灌木,多数是象草,碰到了车身,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们对你怎样?”巴约先生问。

他和我一起坐在后排,我们俩中间堆满了福音宣传单、基督教书籍和教会广告,其中大多数上面都印有同一张柯林斯牧师手持麦克风的照片。

“挺好。”我说。

的确,没人打过我,也没人欺负过我,但我觉得自己撒谎了,因为恐吓和口头侮辱一直都有。进监狱第一天,我伤心得眼泪止都止不住,心慌得怦怦乱跳。有一个狱警叫我“小杀人犯”,但在我被关进一间空荡荡的、没有窗子的牢房后,他就走了。透过牢房的铁栏杆,我看见许多间牢房,男人们坐在里面,像被关进笼子的动物。有的牢房除了人,什么都没有。我那间有张旧垫子,一个有盖的屎尿桶,还有一个每星期加一次水的水桶。我对面的牢房里关着一个肤色较浅的男人,脸上和身上满是伤口、疤痕和泥巴,看起来很可怕。他坐在牢房的一角,茫然地瞪着墙,表情恍惚。这个人后来成了我的朋友。

“本,你是说你根本没挨打吗?”柯林斯牧师听到我对巴约先生的回答后问道。

“没挨打,先生。”我说。

“本,跟我们说实话。”父亲回头看我,“说实话。”

我们的视线又对上了。这一次,我没有闪躲。我不说话,哭了起来。

巴约先生抓过我的手,揉搓着:“对不起,对不起。别哭了。”他很喜欢用约鲁巴语同我的哥哥们和我交谈。上次他回尼日利亚是一九九一年。那时他常开玩笑说,我的哥哥们和我,这些黄毛小子学约鲁巴语,也就是阿库雷的通用语言,学得比我们的父母好。

“本。”厢式车快驶进我们区了,柯林斯牧师柔声叫我。

“先生。”我回答道。

“你是个男子汉,现在是,将来也是。”他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即使他们最后判你坐牢——我希望不会,以耶稣基督的名义不可能会——”

“对,阿门。”父亲插了一句。

“但万一,你要记住,没有什么比为你的哥哥们受难更伟大的了。没有!没有什么比这更伟大。我们的主耶稣说:‘世间没有一种爱比为朋友受难更伟大。’”

“对!说得真对。”父亲用假声说,同时用力点头。

“要是他们判你监禁,你不是为一般的朋友受难,而是为了你的哥哥们。”这句话一说完,父亲和巴约先生就抢着附和。父亲大声说:“对!”巴约先生带着异国口音叫道:“绝对如此,绝对如此,牧师。”

“没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牧师重申。

父亲用假声说“对”,但声音变了调,连牧师都不说话了。说完这句,父亲诚恳、郑重地感谢了牧师。余下的路程,车里鸦雀无声。虽然我对监禁的恐惧逐渐加深,但想到不管未来我要面对什么,都是为了哥哥们,我好受了一点儿。这是一种奇怪的感受。

回到家,我就像一只积满了灰土的破瓦罐。戴维在我周围转来转去,从远处观察我,但不跟我对视。要是我走过去拉他的手,他会猛地往后退。我在家里四处走动,像个突然发现自己身处王宫的可怜的陌生人。我小心翼翼地踩在地板上,没有进我的卧室。每迈一步都会让我想起过去,心痛不已。在牢笼般的监狱房间粗糙的地板上待了那么多天,只有一本书做伴,并没有让我感到多么难过。我难过的是我坐牢这件事对父母的影响,尤其是对母亲。另一件让我难过的事是不知道哥哥去了哪里。我一边洗澡一边思索父亲上星期在法庭上跟我透露的事。当时庭审还没开始。他把我拉到法庭的一个角落,严肃地对我说:“有一件事得告诉你。”我注意到他在哭。我们走到别人听不见的地方,他点点头,为了掩盖悲伤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他再次抬头看我,用一根手指擦掉眼角的泪水。他摘下眼镜,用闭不拢的那只眼睛看着我。自从那天他回家时眼睛上包着纱布,左脸上多了个疤,他就很少摘眼镜。他头向前倾,抓住我的手小声说起来。

“阿齐克韦,”他说的是轻柔的伊博语,“你做得很好。别后悔。不过,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千万别让你母亲知道。”

我点点头。

“很好,”他改说英语,声音更轻了,“永远别让她知道。你瞧,我的眼睛没得白内障,是——”他停下来,盯着我的眼睛,“是你杀掉的疯子干的。”

“啊!”我叫了起来,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连站在戴维旁边的母亲都抬起头来,她用双手抱着自己孱弱的身体。

“我叫你别嚷嚷。”父亲的语气像个害怕的孩子,眼睛直往母亲那边瞟,“你知道的,那个疯子居然来参加你哥哥们的追思弥撒,这让我非常难受。我感到很羞愧,我受够了他对我们的伤害。我想亲手杀死他,因为这些人、这个政府不会替我杀他。我带着刀子去找他。我刚一发动进攻,他就把一碗东西泼到了我脸上。你杀掉的那个人差点儿把我弄瞎。”

他双手交叠。我费力地消化着他刚才说的话,他那天回家时的样子在我脑海里依然清晰。他站起来,走到大厅另一边。我想到奥米-阿拉河里的鱼,它们怎么游泳,怎么悬浮在水中,怎么逆流而上。

洗完澡后,我用父亲的毛巾擦干身体,然后把它裹在腰间;我回想了一遍回家前父亲对我说的话。

“巴约替你们俩都弄到了加拿大签证。要是没这件事,你们俩现在都在去加拿大的途中了。”

我又一次感到悲伤,回到客厅后眼泪又涌上来了。巴约先生坐在父亲对面,双手扶膝,专注地看着父亲的脸。

“坐下吧。”巴约先生说,“本尼,今天你上法庭的时候别害怕。一点儿都别怕。你是个孩子,你杀死的人不是普通的疯子,是伤害过你的人。因为这事判你坐牢是不对的。去吧,跟法庭上的人说你做了什么。他们会释放你的。”他顿了顿,“哦不,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