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第2/2页)

“你们这就走?”卡约德追问。我们则忙着跟上伊肯纳。他好像不太愿意等我们这几个弟弟。

“为什么你们现在都要走?”所罗门说,“是因为刚才那个祭司,还是因为那天你遇到了阿布鲁?难道那时候我没叫你别等?难道我没叫你别听他的话?难道我没告诉过你他只是个邪恶的疯子?”

我们谁都不回答,谁都不转头看他,只是埋头往前走。伊肯纳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装着他的钓鱼短裤的黑色塑料袋。他把带钩的钓竿留在了河岸上,而波贾又把它捡了回来,包在他带的那件裹身衣里。

“让他们去吧,”我听到伊巴夫在我们后面说,“我们不需要他们;我们自己也能钓鱼。”

他们开始取笑我们,但很快我们就走远了,听不到了。我们一言不发地在小径上穿行。我一路都在纳闷伊肯纳究竟怎么了。有时候,我搞不懂他的举止或决定,多半会向奥班比求教。上个星期遇到阿布鲁之后,就是所罗门刚才提到的那回,奥班比给我讲了个故事来解释伊肯纳为什么会突然改变。我还没回味完这个故事,就听见波贾猛地喊道:“老天,伊肯纳,看,伊亚波妈妈!”原来他看到我们那个走街串巷卖油炸花生仁的邻居挨着早前来过河边的祭司坐在教堂前的长凳上。但他报警报晚了,那女人已经看到我们了。

我们从她面前走过,脸色平静如囚犯。“啊,啊,艾克,”她朝我们高声叫道,“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啥也没干。”伊肯纳一边回答一边加快了脚步。

她站了起来,身材壮硕如母老虎,手臂高举,似乎随时会扑向我们。

“你手上拿着什么?伊肯纳,伊肯纳!我在跟你说话哪。”

伊肯纳不睬她,脚步匆匆。我们有样学样。在一个院子后头,我们抄了小路。那里有棵香蕉树,上面有根枝条被暴风雨折断了,垂下来的样子像海豚圆钝的嘴部。一到那儿,伊肯纳就转身面向我们说道:“你们都看到了吧?你们看到犯傻的后果了吧?我难道没说过,不要再傻乎乎地去河边,可你们谁听进去了?”他把双手交叠在头顶,“你们等着瞧吧。她一定会向妈妈告密的。想打赌吗?”他拍了下额头,“赌不赌?”

我们谁都不回答。“看到了吧?”他说,“你们的眼珠子总算有用了,是吧?等着瞧吧。”

我们继续往前。他的话在我的耳边不断回响,我忧心忡忡,觉得那女人一定会向妈妈告发这件事。她是妈妈的朋友。她丈夫参加非洲联盟部队,在塞拉利昂战死了,抚恤金被他的家人分走了一半。她的两个儿子跟伊肯纳差不多大,营养不良。她家的情况实在艰难,母亲时不时得拉她一把。作为回报,伊亚波妈妈一定会给母亲敲警钟,告诉她我们居然到河边那种危险的地方去玩。我们害怕极了。

第二天放学后,我们没去河边,而是待在各自的房间里等母亲回来。所罗门和其他孩子以为我们会去,所以还是去了河边,但等了一会儿之后,有点儿怀疑我们不会来了,于是就来找我们。伊肯纳告诫他们,尤其是所罗门,最好不要再去钓鱼了。可所罗门不听。伊肯纳把自己那根带钩钓竿送给了他。所罗门嘲笑了他,然后神色轻松地走了,好似伊肯纳列举的那些如阴影般笼罩在奥米-阿拉河上空的危险丝毫没影响到他。伊肯纳摇着头,看着这些在劫难逃的男孩走远了。

那天下午,母亲收摊回家的时间比平时早。我们马上意识到,我们的邻居告发了我们。母亲受到了打击,因为她和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被蒙在鼓里。的确,我们瞒了她好久。我们把鱼和蝌蚪藏在伊肯纳和波贾房间的双层床下,因为我们也知道关于奥米-阿拉河的神秘传说。长着藻类的河水的味道,甚至死鱼的恶心味儿都没有让我们露出马脚,因为我们钓到的鱼过于弱小,很少有能活过一天的。即使我们把它们养在装了河水的饮料罐里,它们照样很快就死了。每天放学回家,我们都会发现伊肯纳和波贾的房间充斥着死鱼和死蝌蚪的臭味,于是赶快把它们连马口铁罐头盒一起扔到院墙外面的垃圾堆上。我们还挺伤心的,因为空罐头盒来之不易。

钓鱼时弄的大小伤口也被我们瞒住了。伊肯纳和波贾对妈妈耍了个花招。有一次,她责问伊肯纳,为什么听见奥班比在厕所里唱渔人之歌就揍他。奥班比赶紧替他打掩护,声称自己活该,谁叫自己喊伊肯纳“猪头”。

事实上,伊肯纳揍他是因为觉得他蠢,居然在母亲在家的时候唱这首歌,一个不小心就把我们全给暴露了。揍完之后,他还警告说,如果再犯,就再也别想去河边。挨打事小,反正打得也不重,但这个警告让奥班比哭出了声。在我们开始冒险的第二个星期,波贾在河边被螃蟹夹伤了大脚趾,血弄脏了凉鞋,但我们对母亲撒谎说他是在踢球的时候受的伤。其实蟹钳是所罗门用手从波贾的脚趾肉里拔出来的。当时,他叫我们所有人,除了伊肯纳,都转过头别看。伊肯纳看到波贾血流不止,生怕他会失血死去。所罗门跟他拍胸脯说绝对不会。伊肯纳还是愤怒地把螃蟹砸了个稀巴烂,诅咒了这个胆敢伤害波贾的家伙一千回。母亲很难过。她被我们骗了这么久——六个星期,不过我们又撒了一次谎,跟她说只有三个星期——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们钓鱼的事。

那天晚上,母亲在家里走来走去,脚步和心情一样沉重。她没给我们做晚饭。

“你们不配在这个家里吃饭。”她从厨房踱到她的房间,再踱回去,双手发抖,情绪低落,“去吃你们从那条危险的河里抓来的鱼好了。撑死你们!”

她关好厨房门,上了锁,以防我们在她上床后去偷吃。她太震惊了,所以,感觉受伤时就自言自语的毛病又犯了。那天晚上,她一直絮叨到很晚。她说的每一个字、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像毒药渗入骨头一样渗透到我们的脑海里。

“我会跟埃姆说的。我相信,他一听说你们做的事,就会丢下一切赶回家。我了解他。我了解埃姆。你们。等着。瞧。”她打了个响指。接着,我们听见她拿裹身衣的边缘擤鼻涕。“你们以为,要是你们出了事,你们谁在河里淹死了,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不会因为你们自找苦吃就不想活了。绝不会。‘戏笑父亲,藐视而不听从母亲的,他的眼睛必为谷中的乌鸦啄出来,为鹰雏所吃。’”

《箴言》中的这段话——《圣经》中我所知的最可怕的一段话——被母亲用来做了那晚的结语。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一定是她用伊博语说这段话时恶狠狠的语气让它有了诅咒的意味,其他话她都是用英语说的。她和父亲日常同我们交流时用的是伊博语;我们几个孩子之间则说阿库雷当地的方言约鲁巴语。英语虽然是尼日利亚的官方语言,但只有陌生人或不是你家亲友的人才会用英语跟你很正式地说话。如果你和你的朋友或亲戚中有一方切换到英语,那你们的关系很有可能会产生裂痕。因此,我们的父母很少说英语,除非觉得有必要用言辞来让我们惊慌失措,比如那天晚上。我们的父母将这一招使得炉火纯青。这一回,母亲也吓到我们了,因为“淹死”“一切”“活”和“危险”这些字眼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时候,她特别加重了语气,放缓了语速,倾注了感情,表达了指控。它们在我们耳边回响,一直折磨我们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