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n,run(第2/3页)

于是小红帽带着蛋糕,在森林里懵懵懂懂地走着。

她路过一棵树,看见树底下趴着一只大灰狼,四脚朝天,睡得满嘴哈喇子。

她蹲下来,戳破它的鼻涕泡。

大灰狼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

她摇摇大灰狼,说:醒醒醒醒,别睡了,猎人该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那个戴着红色帽子的小姑娘。

她说:你为什么睡在这?你不抓小兔子吃吗?

我不说话,只是摇晃脑袋。

她说:你护送我去找外婆吧,我的蛋糕分你吃。

我爬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好吧,她算是找对人了,投胎后,我在这片森林里生活了很久,虽然对地形依然不是很熟,但再没有比我更热爱吃甜食的老司机[1]了。

一路上,小红帽告诉我,最近森林里不太平,经常有猎人打小动物吃。连她养的小兔子都被猎人抓走了。

而我帮她打跑了眼镜蛇、小狐狸、豺狼虎豹之类图谋不轨的动物。

她摸摸我的头,夸我:你真厉害。

我兴高采烈地摇晃起了尾巴。

她说:别那么快骄傲呀,碰到猎人有你好受的。

我朝她亮出我的獠牙。

她一块蛋糕塞到我的嘴里。

她拍拍胸口,说:我的天,你牙口真好,吓到我了。

我委屈地吃着蛋糕。

我们沿着森林里的小路一直往里走。

沿途有许多千疮百孔的小动物,死了有很久了。小红帽让我小心点避开它们,她难过地说,都是被猎人们打死的。

有时她会停下来,转过身问我:大尾巴狼,你从哪里来?

我好像想起了很多往事,可惜都记不清了,记忆似乎只能停留在上一顿午饭里。我头痛了一会儿,放弃了思考,追着一只蝴蝶跑远了。她叹了口气,拿出一块蛋糕,喊了声:喂,你吃不吃啊?

我又屁颠屁颠跑回来。

她蹲了下来,摸了摸我的头,说: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我茫然。

她说:没事的,跟我走吧。

我跟在她身后,不知为何,心里感觉很安心。小红帽的脸色有些忧愁,大概是终于发现,她的蛋糕早已经被我一个人吃光了。

那个下午,我们来到了外婆家。那是一座矮矮的木屋,摇椅上躺着一位和蔼的老奶奶。

外婆说:呀,这不是小红帽吗?

小红帽举起手中的篮子,说:外婆,我给你带了点心……虽然一口都没剩了。

外婆开心地抱起我,说:小红帽,你来就来,还带什么狗肉呀。晚上吃佛跳墙?

我吓尿了,小红帽赶紧解释。外婆笑呵呵地去厨房里给我们煮饭。

那个下午我和小红帽就在外婆家里,吃着外婆家的米饭,听外婆说起那些遥远的故事。

外婆说小红帽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外婆说小红帽睡觉的时候怕黑,外婆说小红帽的妈妈死得早。外婆说,大概是童年阴影,小红帽的爱人后来出了车祸,撇下母子两人走了,小红帽什么都不要,只想把孩子好好抚养大。

我听着那些关于小红帽的故事,趴在地上,昏沉沉快要睡着了。

门突然被两个猎人推开了。

一个猎人粗犷地说:看我发现了什么?两个可怜的女人,还有一只可怕的狼。

另一个猎人说:把狼剥了皮,做件狼皮袄。

那女人呢?

你丫是不是变态,穿人皮袄也太吓人了吧?

枪身发出两声脆响,他们的猎枪上了膛。

我从瞌睡中猛然惊醒,我站起来,朝他们露出了獠牙。

一声枪响,我朝猎人们扑了过去,咬住其中一个的胳膊。扭打到屋外,猎人反手一肘,打在我的胸口上。

胸口一阵剧痛,刹那间仿佛被手术刀穿透了气管。我摔了出去,胸口流血不止,原来子弹射中了胸口,那一记肘击,让整个胸口彻底烂开了。

猎枪顶住了我的脑袋。

我闭上眼睛。

这时,小红帽冲了出来,她抱住猎人的胳膊,大声朝我喊:叶小白!

我茫然地睁开眼睛,她的声音是如此耳熟,我似乎听过很多年。

那是谁的声音,谁在声嘶力竭呼喊我的名字?

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重叠在小红帽身上,气喘吁吁,站在原地,鼓足了力气朝我喊着:

Run,叶小白,Run!

我爬起来,茫然地望着她。

Run,叶小白,Run!

我犹豫地走了两步,终于回过头,开始往前一瘸一拐地跑着。她重复着那句话,Run,叶小白,Run。我越跑越快。

老树向我打来,名为癌症的猎枪向我打来,车祸里走失的爸爸向我打来,红红绿绿的药丸,斑斑点点烙刻在我身上的刺痛全都向我打来。

我咆哮着撞开它们,浑身是血,脚下仍不停地往前狂奔。

森林和老屋都消失了,周围的景色不断倒退,渐渐收缩成我身后的一个小点。

我用尽我一生都没能发出过的力气跑着,面前出现一块喋喋不休的魔镜,在镜子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着,他摔倒,又爬起,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泥。

Run,叶小白,Run!

那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那个小男孩低下头,狠狠朝镜面当头撞去。我看见他撞破了镜片,撞碎了重重的梦境。破碎的镜片里映射着那个在他床头忙碌的女人,映射着深夜里他无数次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无数次跌倒在地上,大汗淋漓,咬死牙龈反反复复往那个可以让他的意志自由行走的方向拼死爬去的场景。

二十五年的疾病缠身和生死挣扎,我已经不能辨认那个男孩脸上的表情。

……

夕阳还没来临的那个下午,阳台上吹着风,吹皱窗帘,吹拂过我的脸。

我睁开眼睛,楼外白云低垂,树上的鸟儿刚刚回到家,嘴里叼着觅来的食。

那个女人坐在我床头边,讲着遥远的故事。遥远的山脚下,住着外婆,住着小红帽,住着一只摇头晃脑的大尾巴狼。

我转过头,看着她。

我说:我刚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说:什么梦?

我说:梦见你带我去外婆家,梦见你喊我的名字。

她温柔地抱着我的脑袋,说:叶小白,欢迎你回到人间。

我望着她的脸。恍如二十五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她把我捧在手心,那时的我不过巴掌大小,我脸上还流着眼泪,内心却有如天使般宁静。

她对包在接生布里的我说:你是我的儿子。

那个带我来到人间的嗓音如此温柔。

那是神的声音吗?

我伸出手抹了抹她脸上掉下的泪。

这个带我来人间游荡的女人,这个注定要我在人间思念的女人。山一程,水一程。她的身影沧桑如木,她的面容可爱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