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第2/6页)

“跳得很不错呢。”

“噢,两个独身,手拉手,真浪漫哪。”

“芳介很亲切的。”

“是吗?哪儿亲切呀?对我可冷淡得很哪。”

“他是古板的人,年轻人太晃眼了。”

“我吗?晃眼?这么回事啊。年轻人,哈哈哈……”

尽管年龄有差距,但毕竟都是女人。在敌对心理和连带感相混杂之处,我们俩目光碰到了一起。

纱门发出响声,吟子说了声“啊,毛巾”,站了起来。我打开纱门,把趴在门上的湿漉漉的黑子放进来,然后用吟子扔给我的毛巾给它擦拭,檐廊溅起的雨滴弄湿了我的膝盖。

早上醒来后,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床单潮湿得不行,身子也懒懒的,却充满良好的预感。吟子还没有起床,我坐在静静的檐廊上啃面包,一切将要从头开始的预感更加强烈了。持续了三个星期的阴郁梅雨终于结束了,今天我就是给热醒的。

我心情很好,把面包渣撒给麻雀们时,吟子掐了一下我的屁股。她上着发卷,穿着小碎花的晨衣。

“早上好。”

“哟,怎么穿了件少女睡衣呀。”

吟子呵呵地笑着去了厨房。有个发卷松了,掉在榻榻米上。我捡起来,使劲朝站台方向扔过去,发卷从空中轻飘飘地落下来,掉在了距离檐廊只有两三步远的地方。

走到大街上,没有人亲切地抚摸我,身体仿佛被净化了。在人群中闭上眼睛,仿佛只有自己变成了透明体,人们不停地从我身体中穿过去。手指、头发都是只为自己才洗干净的。街上的绿色更鲜亮,空气更充足了,人们的穿着也越来越薄了。每当我洗完澡,往脸上擦面霜时,也开始特别地想让谁来闻闻这个香味了。日子这样持续着,一天,我恋爱了。

他也在笹冢站工作,是对面站台的都营新宿线的协理员,负责将乘客推进车门。他穿着十分合体的白色短袖衬衫,英姿飒爽。高高的个子,表情腼腆,蘑菇头,肤色白皙,微微有点溜肩。他有个习惯动作,总爱摘掉帽子,潇洒地单手向后一捋头发,再戴上帽子。

和他擦肩而过时,我溜了一眼他胸前的胸卡,知道了他姓“藤田”。每当电车门关闭之前,他举起手飞快地说着什么,朝前面的车厢方向看时,正好朝着我这边,我的心就会怦怦直跳。有一次真的和他对上了目光,我微笑着点了下头,他也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

我开始认真化好妆去上班了,站得也比以前直了。每当高峰过后,一到九点十五分,藤田和同伴们就会结束工作,从小卖店后面的楼梯走下去。在他当班时,只要一有空闲,我就直勾勾地朝他看。为把那些男男女女推进车内,他在站台上走来走去,远远望着他的背影,我发觉,我恋爱了。

“你觉不觉得站务员和以前的士兵很像?”

“根本不像。”吟子一边用筷子切开凉拌豆腐,一边答道。

“他们的帽子和制服好帅啊。”

“……”

“个儿高的人穿上笔挺的白衬衫,帅呆了。”

“真的?”

“再戴上帽子和白手套,太有型了。”

“……”

“……”

和吟子面对面吃饭时,我总觉得自己的岁数倒比她大得多。

在活到了这个岁数的人面前,恍忽觉得对方不会再继续老化,只有自己朝着前方的苍老飞速地坠落下去。当我在串加级鱼的时候,在剥柚子的时候,我都会不由得焦急起来。

“那家超市……”

饭后吃甜点时,吟子忽然说道。我一手拿一根红豆棒冰,交替吃着。电视里正播着中年人化妆讲座。皮肤光滑的女讲师正在给阿姨们化妆。

“什么?”

“听说车站对面要盖间超市。”

“真的?”

“知寿,去不去?”

“哪天开张?”

“说是下下周。”

“下下周啊……活得到吗?哦,说的是我。”

“我也是啊。”

“照这么热下去的话,够呛。”

“可不是嘛。”

我被画面中的阿姨那张脸吸引了。是一张上了年纪的脸,眼袋下垂,眉毛稀疏,黯淡的嘴唇四周净是皱纹。随着女讲师纤细手指的移动,脸上有了颜色和光泽,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似乎是她的本来面貌回来了,又似乎反而更远去了。最后阿姨在白色聚光灯照耀下微笑亮相,接受大家的鼓掌。她们变得漂亮了,电视里的每一个人都心满意足。

“吟子也想变成这样吗?我来给你化妆吧。”

“我不用。”

“这都是骗人的。大家都在拍手,真可怜哪。这个人简直成了小丑了。”

吟子将红豆棒冰贴着薄嘴唇,小声笑起来。她那和善的笑容,每次都刺激我的坏心眼。

“那个老爷爷最近没来?”

“你问芳介?”

“嗯。”

“没来。”

“哎哟,怎么回事?”

“大概忙吧。”

“哦。”

没准她失恋了吧,我感到一种微妙的惬意。正在我得意的工夫,吟子破天荒地扬起眉毛,瞪圆了眼睛,冲我做了个鬼脸,逗得我噗哧笑了出来。

谁知从第二天开始,那个芳介就经常出入这个家了。

头天刚提到他,第二天就来了,到底想干什么呀,我稍稍警觉起来。他还一周好几次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在外人眼里,还以为我们是和睦相处的祖父母和孙女呢。不知什么时候,还配备了芳介专用的黑筷子。

“知寿,改天咱们三个人去‘琴屋’吃饭吧?”

“琴屋?”

“菜很好吃的,在我家那站。”

第一次和芳介四目相对了,但我转去问吟子:

“你常去吗,那个什么屋?”

“是家小西餐馆。真的不错。”

“哦……”

“是吧,芳介?”

“是啊。”

“你们俩在一起都干什么呀?”

“没什么特别的……吃吃饭,跳跳舞。”

难道她真的没意识到我微妙的恶意吗?吟子嚼着炒牛蒡丝,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芳介一般不注意我,他的眼神很呆滞。电视还在播放晚间新闻。每次他来吃晚饭,开饭都格外地早。而且肯定要喝两瓶啤酒。我猜想,这个人一定经常就着超市买来的熟菜,自斟自饮吧。看着默默夹菜吃的芳介,忽觉他挺可怜的。

芳介的家离这儿三站地。团聚结束后,他就坐电车回去。吟子和我站在檐廊上目送他。倒不是对芳介有什么依恋,只是三个人互相挥手的时候,感觉身体里的毒素都跑光了。等他上了电车,看不见了以后,我们又照旧过自己的生活。吟子洗碗,我放洗澡水。我们俩脸上都露出了倦容。

一边望着藤田一边在幻想中遨游三小时零十五分钟的日子持续着。我为了集中精力做好这份早上的工作,最近没怎么做夜班的女招待。我当然只有从六点到九点十五分之间的这段时间特别精神,其他时间觉得挺难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