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第4/6页)

“我出去走走。”说完,我走出了餐厅。

餐厅外面,是一大片农家和苹果园,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公路为止。我沿着田埂走起来,前方可以看见在樱桃园看见过的阿尔卑斯山脉。现在,我想给在那座山那一边的、遥远的东京的男友——不知他现在在打麻将还是在睡觉——发照片,拿出手机一看,不在服务区。我收起了手机,两手叉着腰,眺望着眼前的田园风光时,渐渐发觉不仅仅是手机不在服务区,连自己也处在所有乐趣的范围之外。在这里拍了几张照片后,我又继续往前走。

人们在这样的地方,能寻求到什么样的生活乐趣呢?是采摘苹果、看萤火虫呢,还是骑着自行车兜风呢?即便存在着这样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也还是有人会窝在家里头上网吗?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慢慢腾腾地往前走,突然发现爸爸就站在前方一百米或更远一些的地方。不可思议的是,对于远远看见的亲人,自己几乎条件反射似的想要招手叫他。可要是离得再近一点的话,可能反而不想被看到了。

“爸爸。”我挥着手喊道。正背着手眺望什么的爸爸,转过身朝我稍稍抬了抬手。然后放下手看了看表,朝我慢腾腾走过来。我停下脚步,用鞋尖戳着土等他。爸爸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什么?”我问道。

“快到时间了。”

“这么快?”

“快要发车了。桐子,你没戴表?”

“我从来不戴表。”

“请大家两点之前回来,导游这么说的呀。”

“是吗?”

爸爸转身往回走。

“我先出来的,可你怎么走了那么远呢?”

“我是从餐厅后门出来的。”

“刚才看什么呢?”

“那边有一户人家的庭院相当漂亮,看了一会儿。”

“什么样的?”

“有一个很大的玫瑰花拱门。墙壁是天蓝色的。院子里有花。”

“玫瑰花拱门?天蓝色?那可太美了。真的有吗?”

“是啊。”

“在哪儿?”

“那边。”

爸爸回过头,指了指刚才走过来的方向。

“真有的话,我去拍几张照片。”

“还有五分钟时间,该往回走了。”

“就拍几张。跑着去的话来得及吧。好容易来一趟。”

“那我先回去跟导游打声招呼,你跑着去看看吧。”

“知道了。拜托。”

我在田间小路上跑起来。一旦跑起来就仿佛停不下来似的,最后还挽起了袖子,身体前倾,像上体育课时那样飞快地奔跑起来。挂在脖子上的相机碰得胃直疼,我就用手抓着它跑。跑到一口小小的红色水井附近停了下来,回头一看,已经看不见爸爸了。

记得刚才爸爸站着的地方有这么一口井的,可是我的脑袋扭转了三百六十度也没找到爸爸说的那户人家。我又是踮起脚来又是蹲下来,还走进田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视线死角,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天蓝色墙壁的房子。“哪有啊。”我不由得说出了口,一股火直往上蹿。真恨不得把隐隐作痛的侧腹揪下来,扔到那恬静的风景中去。

不过,我一只手使劲摁住了侧腹,另一只手抓着相机,转身沿着来时的小道朝餐厅方向,小跑着回去了。

和早上相反,这回轮到我向两边座位上的乘客点头哈腰地道歉了。走到座位跟前,爸爸站起来,让我坐到了窗边。

“什么也没有啊。”

“啊?”

“那户人家,没有啊。”

“不可能的,我看见了。”

“我找了半天,哪儿都没有。”

“你是不是找错方向了?”

“爸爸,你真的看见那房子了?”

“看见啦。”

也许是我跑得不够远吧,要不就是找错了方向吧,无论是哪个原因,都只能让我愈加气恼。“也不说清楚在哪儿。”我不乐意地甩出一句,脑袋靠在了车窗上。尽管这样,我还不死心,眼睛盯着窗外,搜寻着爸爸说的那户人家——那个有玫瑰花拱门的院子。好几个苹果园和农家闪过去了,直到路面变成宽敞的两车道后,我才放弃了。

导游讲解着下面巴士要走的维纳斯线路的由来,我却掏出手机,给男友发了个短信:“你在干吗呢?樱桃采摘一日游真漫长。”现在已经有信号了。

“桐子,到了。”听见爸爸叫我,睁开眼睛一看,大巴已经到达了雾峰山脚下的餐厅外面的停车场。只可惜从维纳斯观光线路中途开始,我就睡得死死的了,所以正值盛开时节的日本杜鹃一点儿也没看着。趁着大巴缓缓停车的空当,女全陪没有使用麦克风,大声说:“请大家一定去小卖店品尝一下木瓜汁。”

下车后,外面的空气凉飕飕的,那叫一个舒服。据说要爬上公路对面的山顶,往返要走二十分钟。不过,反正也闲着没事,我决定走一走。没等我招呼,爸爸就和我并排走起来。

“导游说可以品尝木瓜汁呢。”

“啊,好像这么说的。”

“回头去品尝品尝吧。”

“时间有富余的话。”

“桐子,你不戴手表,怎么估计时间呢?”

“估计?时间要估计吗?”

“比如上课的时间什么的,不会迟到吗?”

“手机上有时间。”

“手腕上有表多方便呀。”

“手机也挺方便的。”

我一回头,看见一架悬挂式滑翔机的白色机体朝我们的头顶飞过来,大概是要在山丘那边着陆吧。

爸爸猛地仰头朝天上瞧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往前走。

山丘最上面有一口巨大的钟,就像饭店的礼拜堂里的那样。旁边立着的牌子上写着“幸福之钟”。一对儿穿着不同颜色校服的双胞胎男孩,正胡乱地拽着拉钟绳敲钟玩儿。敲钟台那边的山坡,到了冬季就变成滑雪场了吧。无人乘坐的缆车一直通向山坡下面。刚才那架滑翔机在距离山脚下很远的地方着了陆。强加于人似的幸福之钟的当当声,被宛如厚纸巾一般毫无动感的风景一点点吸了进去。

我坐在正对着大钟的长椅上,望着那对儿小兄弟全神贯注地敲钟。看着看着,我渐渐发觉那油漆斑驳的白色台座、那磨损的钟绳、这惬意的凉爽感觉、这寥廓天空和莽莽原野,都似曾相识。我逐一追寻着几个夏天的朦胧记忆,终于,这个场所,尤其是钟和远方的山丘、凉爽的空气这三要素构成了一张不怎么清晰的照片,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爸爸坐在我的旁边,中间隔着可以坐下一个小孩子的空儿。

“爸爸,我刚才突然想起来的,咱们该不会来过这儿吧?”

“什么?”

“这个地方,我觉得好像来过的。和妈妈、爸爸、哥哥一起来的。上小学的时候。不对,更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