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6页)

小如还在房里等着她,迎上来笑道:“夫人可回来了,叫我一通好找。再过半个时辰裁缝就该来了,老夫人的寿诞,怎么也得给夫人添两件头面衣裳。夫人这回想要什么式样的?”

令秧脸上浮上了倦意:“凭他怎么好的裁缝,我穿来穿去也不过就是那几个颜色,做了也是糟蹋银子。”

“夫人这话可就差了。”小如笑道,“鲜艳颜色咱们不想了,可是总有办法在衣裳的小处用点心思。我记得连翘姐姐以前帮夫人绣过一件银线暗花的比甲,还拿银丝线滚了边儿,虽说素净,可是看着就是精致。咱们就让裁缝再照原样做一件……还有这裙子,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料子看着也差很多,我给夫人的裙子上再多打几道好看的络子吧,别的首饰戴不得,老爷当初送夫人的玉佩还戴不得么。络子可以和裙子的颜色略微不同些,裙子若是藕色,络子就用墨绿好了,更衬得玉佩剔透……”

眼看着小如兴奋地自说自话着,完全不在意她有没有在听,令秧不由得暗笑。这孩子就是这点可爱,掐不准什么时候,一个很小的由头就能让她莫名地手舞足蹈起来——很多时候,正是她身上的这点,让令秧无数次地原谅了她的爱嚼舌头。

也罢,小如有小如的好处,总之,连翘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那应该是三年前的事情。

通常到了夜里,令秧会打发房里的小丫鬟早点去睡,剩下的时间,基本都是跟连翘一起度过的。她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让她感觉安慰的是——跟她比起来,连翘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不善言辞的人坐在一起,大半的时间都盯着自己手上的针线——溦姐儿和当归这两个小人儿已经满屋子摇摇摆摆地跑了,常常是几个月工夫,才上身的衣服便又觉得小了——这些活计就够令秧和连翘忙的。唐家比不得族中的那几家富户,人家可以专门雇一批人来做针线上的事,她们却不能支出这笔开销。这样也好,做针线本来就让时光变得像灯油一样黏稠和安静,在这种安静里,不管是二人中的哪一个,随便抬起头跟对方说一句无关紧要的什么话,也能让二人之间刹那间弥漫出泛着光晕的温暖。

令秧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只不过,在穿针引线的时候突然跟连翘说点什么,又听见了一句同样不紧不慢的回答——她就会觉得,似乎她们已经一起上路很久了。有时候她会陷在这种安静里,盼着自己永远不会困倦,天也永远不要亮。所以,当她抬头发现连翘不知何时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像是猝不及防中听见了打雷。针戳在手指上,顾不得去把渗着血珠的指尖放进嘴里抿,“你想吓死我呀。”她嗔怪道,“好端端的又作什么怪,不过年不过节的,可讨不到赏钱。”

话是这么说,她的心却在往下沉,她知道连翘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能让她这样,不会是小事。这些年来,令秧已经习惯坏事发生,她闻得出空气中的那种气味,不过这反而让她冷静了——横竖不是头一遭遇上。

“夫人。”连翘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连翘闯了大祸,不瞒夫人说,这两日原本打算着一死了之,可是就怕,我死了清净,祸患还在,所以才想着还是告诉夫人,讨个主意。然后任凭夫人打骂……”

她还没说完,就被令秧打断了:“你直说吧,是——是哪个男人?”讲出来,她自己倒先觉得脸上发热。她深深地呼吸,好让自己的话音不要发颤。

连翘咬了咬嘴唇,狠心道:“罗大夫。”

“老天爷。”令秧像是耳语,“我早就该料到。他成日进出咱们家里,药方子直接就交到你手上——连翘你——当初说日后把你配给个大夫原本是玩笑话,你倒自己当了真——这事情有多久了?等一下,你该不会是已经——”

连翘惨然一笑:“我不知道,这个月没有见红潮,可是……可是他说眼下还把不出喜脉来。”

“你倒真是方便了!往后不缺给你把脉的人!”令秧气急败坏,“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么聪明这么稳当的人,有什么道理是你不明白的呢……你。”她重重地把手里的针线掷回炕桌上,可惜太轻了,没有一丝声响,她只好握起拳头,重重往桌上捶了一下,嘴里却泄了气,“你,你还是先起来好了,跪着又能怎么样呢。”

连翘不动,抬起手背来抹了一把腮边的泪,“是前年中秋的时候,夫人还记得那次老夫人突然犯病么?咱们家里连夜把罗大夫找来,那天他正好被人请去吃酒了,多喝了几杯,勉强撑着给老夫人开完方子,偏巧那天,家里的轿子好像是被谁家借去了,两个骑马的小厮又都打发出去寻川少爷——总之没法送罗大夫回去了,蕙姨娘就说,让罗大夫在客房里歇上一宿……那晚我在厨房里熬药,家里人都睡了,我没料到他会偷偷进到厨房来,他说惦念我好久了。”

令秧以为自己闭上了眼睛,其实她没有,她只是不忍再听下去,所以心里疼痛地暗淡了一下,眼中却能清晰地看着连翘的脸。“他还说。”连翘柔声道,“若我不从,他就把事情说出去——他知道夫人的溦姐儿不是老爷的孩子,他说当年是蕙姨娘给他银子他才说了夫人有喜脉,我就没主意了,再怎么也不能任由他出去胡说,夫人那么辛苦撑到如今,咱们府里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我不能,不能……有了这一回,隔上几个月他就会想法子再来第二回,后来……”

她把连翘的脑袋搂在了自己胸口。她抱紧她,眼泪流下来:“前年中秋……老天爷,快要两年了,连翘,你好委屈。”

“若不是有了孽种,我也不会说出来麻烦夫人。我只求夫人做主,让我出去,就依着当时的玩笑话,把我配给罗大夫吧。再者说,他整日出入咱们府里看诊,我也能时常进来给老夫人送药——夫人此后在外头有个我,有什么事就传我进来吩咐,也比现在方便。”连翘从令秧的怀里扬起脸,眼睛里竟有种期待。

“你这丫头!”令秧“扑哧”笑了,“听听你自己满嘴说的是什么,姑娘家自己做主把自己配出去了,好不要脸。再有你知道罗大夫在老家有妻小没有,而且,就这么一个背信弃义又下流没脸的人,你叫我如何放心?”

“他发了誓的,只要我真能出去跟了他,他从此就是为了咱们府里肝脑涂地也没有二话——他不是咱们徽州人,在原籍还有个原配,只是没有子嗣。如今我跟了他过日子,也不算委屈了。”

“怎么不委屈,我原本想着怎么样都得给你寻个年纪相当的,即便家里穷些,好歹也得做正房。现在可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