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善无恶(第2/3页)

[39]。因此,阳明的无善无恶论,“不是否定伦理的善恶之分,它所讨论的是一个与社会道德伦理不同面向(dimension)的问题,指心本来具有纯粹的无执著性,指心的这种对任何东西都不执著的本然状态是人实现理想的自在境界的内在根据”[40]

随着明代商业经济的繁荣与社会矛盾的日益尖锐,特别是社会日渐功利化的趋势,程朱所谓“圣人万善皆备,有一毫之失,此不足为圣人”[41]的僵化道德观与善恶观,显然已经无法适应当时的情势。善恶的直接对立、传统的善恶之分应对现实社会秩序的无力,当然不只是王阳明一个人看到了。同时代的很多人,甚至包括王阳明的论敌也不同程度地观察到了这一点。比如说,如何评价因社会商业发展而带来的功利性,如何评价欲望、尤其是情欲,如何应对商人崛起和阶层流动,都是那个时代出现的新课题。万历年代担任首辅(相当于宰相)的政治家张居正,曾明确地表述过这样一个看法:

故有在昔以为善,而在今以为不善者矣;有在此以为善,在彼为不善者矣。[42]

无独有偶,李贽也几乎说过同样的话:

夫是非之争也,如岁时然,昼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43]

在此种情景之下,如果一味地执念于传统善恶之分的僵硬标准,其结果恐怕只能导致“伪善”的出现,甚至只能走到善的反面即“非善”。关于这一点,李贽说得更加斩钉截铁:如果在一个变化了的世界之中,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其结果就只能是没有是非。

明末社会中思想界的状况,诚如王阳明所批判的那样,孔孟真义已经沦为装点门面、饰智矜愚的训诂之学、辞章之学和记诵之学。而在社会的现实层面,出现了人人都在“行善”,而“恶”却周流于天下的悖论。关于这一点,《金瓶梅》表现得尤为深刻。

要想有效地应对这一现实,挽救善恶混乱、伪善涌动的局面,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重建一种全新的价值系统来处理善恶问题(依我之见,这正是王阳明引禅入儒的根本原因)。而要建立这个系统,必须首先让心体复归澄明无碍的“本来”,回到“空”或“无”,回到无善无恶、廓然大公的状态。只有这样,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出现的“真善”或“新善”才有可能得以进入。这也是王阳明的后继者想要解决的问题。王龙溪的“四无说”,一语道破其师“四句教”所包含的玄机,立足于从“无”的立场,将无善无恶解释为归于“无”的至善。阳明将他称为“利根之人”的首选,可谓目光如炬。

而李贽则更进一步,连王龙溪的“无”也要否定。李贽对于阳明的无善无恶的理解,更多的是侧重于“无善”上。这毋宁说是源于他对“伪”的痛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所周知,在晚明社会,不论是学术论争还是文学艺术创作,“嫉伪”都是其思想倾向的共同特色)。也就是说,李贽所谓的“无善”,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社会上流行的“善”是虚伪的,是做出来给人看的,根本经不起推敲。所以他要回到彻底的“真空”,回到比“赤子之心”更深一层的“童心”上去,就很容易理解了。

当然,我们不应该误会,认为李贽的“真空”不过是虚空或空无一物。实际上,他苦心构建这个“真空”,正是希望新的“理”能够从中孕育并生长出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有伊斯兰教家庭背景的李卓吾,作为明代思想界的盗火者,或者说作为最具叛逆性格的思想家,他的“真空观”不能不说是思想界的一大奇迹,其中包含着尼采“重估一切价值”这样石破天惊的政治、道德和文化诉求。他实在是走得太远了,就连黄宗羲、王船山都将他视为异端,他在后世之遭人诟病和误解,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说到这里,也许我们还应当提及,李贽历来也被认为是《金瓶梅》可能的作者之一。考虑到李贽对小说特别是《水浒传》和《西游记》的兴趣,考虑到他强烈的“嫉伪”倾向以及对于“道学”的深恶痛绝,考虑到李贽的言论与《金瓶梅》的思想倾向和价值观念有着太多的共同点,这种推测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吧。

那么,《金瓶梅》与明代中后期思想中流行的“无善无恶”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金瓶梅》的立足点,在于对社会现实的全方位批判。这种批判过于严厉峻激,不留任何余地,使作品弥漫着强烈的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气息,以至于作者不得不引入佛道,作为世人在绝望的现实社会中可能的超越性出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金瓶梅》中无善无恶的相对主义立场,主要来源于禅宗(也包括道家的“无为”与“虚静”),应该说没有什么疑问。但《金瓶梅》的无善无恶,与阳明学的“无善无恶”论,也并非全无关联。如前文所说,王龙溪与李贽等人在继承并推进王阳明的“无善无恶”论之时,主要的侧重点在“无善”上。其中包含着这样一个逻辑前提:在“真空”或“无”的状态下,重新确定善恶秩序。而这种冲动的心理依据则是“嫉伪”。从某种意义上说,《金瓶梅》也是如此。

毫无疑问,《金瓶梅》的世界,从现实社会的层面上说,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无善”的世界。西门庆就不必说了,从蔡京、翟谦至夏龙溪,大小官员无不忙于权钱交易、徇私枉法、颠倒乾坤、尔虞我诈,为一己之私欲而无所不用其极。开封府尹杨时(龟山)在花子虚、李瓶儿分家财一案中,看蔡京之面收受贿赂做分上,乱判葫芦案,叙事者居然称此人“极是清廉”(十四回);清河知县霍大立在吴月娘状告女婿陈敬济一案中,先将陈敬济问成绞罪,后受了陈敬济一百两银子,“一夜把招卷改了”,将死罪改为 “运灰赎罪”的缓刑,而使他免于处罚,叙事者仍然称道他“为人鲠直”(九十二回)。连“极是清廉”的“鲠直之士”尚且如此,当时的宦情之糜烂、法律之贪墨可以想见。作者故作反讽,不仅极写官场的营私舞弊之“无善”,亦着眼于官场伦理的善恶混乱、是非颠倒。

因《金瓶梅》刻意描写的是市井生活,故而对读书人着笔不多。有之,则是温葵轩、倪秀才之流的满嘴道学与丑态百出。《金瓶梅》中凡提到读书人,都以“咬文嚼字”四字一笔抹杀:提刑官夏龙溪一见蒋竹山说起话来咬文嚼字,就立刻断定他是坏人;薛姑子为吴月娘讲经说法,竟然也模仿读书人咬文嚼字的腔调;而作者借潘金莲口中“我不信他一个文墨人儿,也干这个营生”,更是一语骂倒天下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