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 高歌 1963-1967年 第三十七章(第4/6页)

司机正在车里等她。司机向坦尼娅作了自我介绍,把放有罪证的手提箱放进了白绿两色瓦尔特堡311型车的后车厢。

坦尼娅倒进车后座,身体瘫软下来,像喝醉了似的无助。

车快开到市中心时她才渐渐恢复过来。莱比锡很久以前就是个四通八达的重镇,中世纪就有了集市。莱比锡火车站是欧洲最大的火车站。坦尼娅在为塔斯社所作的报道里会提到莱比锡浓烈的共产主义氛围,提到莱比锡对纳粹持续到1940年代的抵抗,不会把现在的观感写进去。在她看来,莱比锡十九世纪的华丽建筑看上去比近旁苏联时代的粗犷建筑优雅多了。

司机把她带到了图书交易会现场。在一个仓库一般的大厅里,来自德国和世界各地的书商竖起展示架,展示各自的书籍。策展人带她四处看了看。策展人告诉他,书展的目的不是实体书的买卖,而是这些书在国外发行和翻译的许可。

快傍晚的时候,坦尼娅设法摆脱了策展人,一个人在展厅里走来走去。

她被书籍的总量和多样性惊呆了。参展的有汽车的维修和使用手册、科学杂志、各类年鉴、童书、经书、艺术书籍、地图册、字典、教科书以及所有欧洲主要语言的马克思和列宁的全集。

坦尼娅想找到一个想翻译苏联文学并在西方出版的出版商。

她开始浏览那些放着俄文小说译著的书架。

西方各国所用的拉丁字母和俄文字母完全不一样,不过坦尼娅中学学过德语和英语,大学学过德语,因此她能大致猜出这些俄国作家的名字以及译文小说的标题。

她和几个出版商谈了谈,她说她是塔斯社的记者,询问他们在图书交易会中获得了什么样的益处。她为自己的报道找到了一些有用的引证,但没有提到有本俄文小说要找人出版的事情。

在一个叫罗利的伦敦出版商的摊位上,坦尼娅看到了亚历山大·法捷耶夫《青年近卫军》的英文译本,这本书在苏联非常受欢迎。坦尼娅很熟悉这本小说,试着阅读了这本翻译小说的第一段。看完这段话的时候,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妙龄女子打断了她的阅读,女子用德语问她:“请问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坦尼娅作了自我介绍,询问了对方对这次交易会的观感。坦尼娅很快发现罗利出版公司这位编辑的俄语比她的英语要好,于是两人换成俄语进行交谈。坦尼娅问起了苏联小说的英译本情况。“我想把更多的苏联小说带到英国,让更多的人读到,”这位编辑在回答中提到,“但大多数苏联文学——包括你手里拿着的这本——宣扬共产主义的痕迹都太浓了。”

坦尼娅假装生气。“你是想出版那种反苏共小说吗?”

“不,”编辑露出笑容,“作家们当然要爱自己的政府。我们出版社就出版过许多描绘大英帝国荣耀和帝国所取得的成绩的书籍。但一个感知不到周遭社会缺点的作家不能成为一个好作家。就算是为了可信性方面的考虑,他们也应该在作品中发出一点批评的声音。”

坦尼娅很喜欢眼前这个女人。“我们能再见面吗?”

编辑犹豫了一下。“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吗?”

坦尼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住哪儿?”

“欧罗巴旅馆。”

为坦尼娅预留的房间也在欧罗巴旅馆。这样就方便多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娜·默里,你呢?”

“我会再找你谈的。”坦尼娅说完就走开了。

坦尼娅从直觉上愿意相信安娜,这种直觉是她在苏联二十五年的生活练就的。她的这种直觉也有证据的支撑。首先,安娜是个正牌的英国人,而不是苏联人或东德人伪装的英国人。其次,她不是共产党人,也没有故意在坦尼娅面前伪装自己的政治信仰。第三,她的话里没有任何政治术语。在苏联长大的人都会无意中在谈话中提到党派、阶级、干部和意识形态等词语。但安娜没提过其中任何一个词语。

白绿相间的瓦尔特堡车等在展览大厅外面。司机把坦尼娅带到欧罗巴旅馆,坦尼娅办好了入住手续。在房间里把东西收拾停当以后,坦尼娅马上返回了大堂。

坦尼娅不想引起任何人对她的注意,因此连去前台问安娜·默里房间号码这种事都免了。饭店前台至少有一个招待是斯塔西的线人,这个线人很可能会记录下苏联记者寻访英国编辑的事情。

好在坦尼娅很快发现前台后面许多写着房间号码、放着房间钥匙和留言口信的小格子。坦尼娅封上一个空信封,在信封上写上“安娜·默里小姐”这几个字,默不作声地把信封递给前台的接待员。接待员立刻把信封放在了标着“305房间”的格子里。

格子里放着把钥匙,这意味着安娜·默里这时并不在房间里。

坦尼娅走进旅馆的酒吧,安娜也不在那里。坦尼娅坐了一个小时,一边喝啤酒,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报道的草稿。接着她走进餐厅,但餐厅里也不见安娜的踪影。坦尼娅猜测安娜也许跟同事到莱比锡的哪个餐馆吃饭去了。坦尼娅坐下来,点了莱比锡的一款风味素食,一边吃菜一边喝咖啡,然后离开了餐厅。

走过大堂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前台后面的那些木格,305房间的钥匙已经不见了。

坦尼娅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手提箱里拿出手稿,走到305房间门口。

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做了这事以后,她就有罪了。她把宣传反苏的小说带到了西方,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原谅她这种行为。如果被人抓住,她这辈子也就完了。

她敲了敲门。

安娜开了门。她赤着脚,手里拿着把牙刷,显然正准备上床。

坦尼娅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安娜不要出声。然后她把文稿交给安娜,轻声说:“两小时后我再来。”

随后她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上不住地颤抖。

安娜如果只是不接受这份文稿,那还不算很坏。如果坦尼娅错判了她,安娜也许会觉得有义务向当局报告有人给了她一本反动小说。她可能会担心如果保守秘密的话,自己也会因为参与密谋而遭到指控。安娜或许会觉得把坦尼娅对她的不当接近报告给当局才是最恰当的选择。

但坦尼娅知道大多数西方人都不会这样考虑问题。尽管坦尼娅采取了种种防范措施,但安娜绝不会想到会因为读一份手稿而获罪。

因此现在的主要问题变成了安娜是否喜欢瓦西里的这部小说。丹尼尔喜欢瓦西里的小说,《新世界》的编辑们也喜欢,但他们都是苏联人。外国人会有何反应?坦尼娅自信安娜会觉得这部小说写得非常棒。但她能否被打动呢?她会为此而伤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