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 枪声 1963年 第二十四章(第4/6页)

德米卡很佩服有胆量在克格勃审讯下撒谎的叶科夫。忍受了无尽的折磨,叶科夫还是保护了坦尼娅,也许这样一个人的确值得获取自由。

德米卡知道叶科夫隐瞒了什么。叶科夫被捕的那天晚上,德米卡开摩托车带坦尼娅到叶科夫家,坦尼娅从叶科夫家拿走打印《异议》的那台打字机,并在半小时后由德米卡把打字机扔进了莫斯科河。打字机不会飘上水面。他和坦尼娅帮助叶科夫避免了更长的刑期。

文件上说,叶科夫已经不在西伯利亚的伐木营里了。有人发现了他所掌握的那点技术。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莫斯科电台当录音棚助理,因此他了解麦克风和电气连接方面的事情。西伯利亚技师的长期紧缺足以为他谋上一份在电厂当技师的工作。

起初他大概很高兴得到不用担心被斧子砍断四肢的室内工作。但当上电厂技师也有令他不利的一面。当局不愿让如此有能力的技师离开西伯利亚。刑期满了以后,他用通常的方式申请旅行护照回莫斯科,但他的申请被拒了。没法子,叶科夫只能继续他在电厂的工作。这对他打击很大。

这是不公正的。但正如德米卡对坦尼娅所说的那样,不公正到处都有。

德米卡看着文件里的照片。叶科夫面容性感,嘴唇丰厚,眉毛浓黑,头发细密,长得像个电影明星。但照片透露的信息不仅仅是这些。照片上叶科夫的眼角处流露出一丝浅笑,显然有那么点玩世不恭。尽管拒绝承认,但坦尼娅爱上这么个男人不是不可能的。

无论如何,为了坦尼娅,德米卡得试着让这个男人获释。

他会找赫鲁晓夫谈谈这个案子。但这得等赫鲁晓夫情绪好的时候。他把文件放在了抽屉里。

整个一下午,他都没找到机会。赫鲁晓夫早早就离开了。正要回家的时候,娜塔亚把头探进门。“去喝一杯吧,”她说,“在中央市场的糟糕体验以后我们需要放松下心情。”

德米卡犹豫了。“我要回家陪尼娜,她快要生了。”

“就一杯,很快就能回家。”

“好吧,”他旋紧钢笔笔帽,对他中年的高效秘书说,“维拉,你也一起去吧。”

“我还有活没干完。”维拉是个事事小心的秘书。

河畔酒吧经常被克里姆林宫的年轻人光顾,因此不像普通的莫斯科酒吧那样沉闷。这里的椅子很舒适,小点很美味,吧台后藏着只有高收入的公务员才能买得起的威士忌和波旁酒。这天晚上,酒吧里满是德米卡和娜塔亚熟悉的面孔,大多数是和他们地位相当的领导秘书。有人往德米卡手里塞了杯啤酒,德米卡心怀感激地喝了起来。酒吧里很喧闹,谈话声此起彼伏。赫鲁晓夫的另一个助理鲍里斯·科兹洛夫讲了个不敬的笑话。“大伙告诉我,沙特阿拉伯实现社会主义后会发生什么?”

一阵欢呼后,在场的人纷纷要求科兹洛夫揭晓答案。

“很快沙特的沙子就要开始短缺了。”

所有人都笑了。和德米卡一样,酒吧里的所有人都在为社会主义国家辛勤地工作着,但他们对这个国家存在的问题却并没有视而不见。对工作的热情和这个国家存在的现实的对比使所有人都深感困扰,讲讲笑话能缓解人们心头的紧张情绪。

喝完杯啤酒以后,德米卡又要了一杯。

娜塔亚干杯似的举起啤酒。“世界革命的最大希望是家名叫联合果品的美国公司。”周围的人都被她逗笑了。“事实上,这家公司从另一面推动了世界革命,”尽管她在笑,但言辞却很犀利,“这家公司劝说美国政府支持中美和南美的右翼独裁统治。如果联合果品聪明一点的话,他们本应用循序渐进的方法使这些国家走上民主化道路——有法可依,言论自由,成立工会——但于世界共产主义进程有利的是,这家公司非常愚笨,他们无情地践踏改革,把无处可去的群众往社会主义这条路上赶——这恰好印证了卡尔·马克思的伟大预言。”娜塔亚接连和近旁的几个人碰了碰杯。“联合果品万岁!”

德米卡笑了。娜塔亚不仅是克里姆林宫最聪明的人,也是最漂亮的人。此时,娜塔亚因为快乐脸涨得通红,嘴巴大张,显得十分妩媚。尽管知道这样对比十分残忍不公,但德米卡还是觉得娜塔亚比大腹便便、没有任何性感可言的尼娜要好上千倍万倍。

娜塔亚走到吧台前,要了份甜点。德米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酒吧待了一个多小时:该回家照顾尼娜去了。他走到娜塔亚身边,想跟她说再见。但看到娜塔亚甜美的微笑,喝酒上头的德米卡竟然吻了她一口。

娜塔亚热情地回吻了他。

德米卡搞不懂眼前的这个女人。共度了一夜以后,娜塔亚大声向他宣布自己是个已经结过婚的女人。但今天她却邀请他一起喝酒,还趁着酒兴吻了他。接着会发生什么?但在娜塔亚和他唇齿相交的时候,他已经什么都不愿意去多想了。

娜塔亚摆脱德米卡的拥抱,德米卡看见秘书维拉站在他们身边。

维拉的表情很苛刻。“我一直在找你,”她的话音里带着一丝谴责,“你刚走,就有电话找你。”

“很抱歉。”其实德米卡也不知道自己是为让维拉费力来找还是为亲吻了娜塔亚感到抱歉。

娜塔亚从侍者那里拿来一盘腌黄瓜,回到德米卡和维拉身边。

“是你岳母打来的。”维拉说。

德米卡的幸福感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妻子开始阵痛了,”维拉说,“情况还不错,但你应该去医院陪陪她。”

“谢谢你。”德米卡觉得很内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忠的丈夫。

“晚安。”维拉说完便离开了酒吧。

德米卡跟在维拉身后出了酒吧。在酒吧外面,他站定了一会儿,呼吸着夜晚街上的冷风。然后他跃上摩托车,向医院驶去。被人看见和同事接吻真是太糟了。他做了件蠢事,应该为此感到羞耻。

他把摩托车停在医院停车场,走进医院大楼。尼娜正坐在产房病床上。玛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抱着一个用白色披巾包裹着的孩子。“祝贺你,”玛莎告诉德米卡,“是个男孩。”

“男孩!”德米卡惊叹道。他看了看尼娜。尼娜笑着,疲倦但是带着胜利的喜悦。

他看着孩子。男孩一头湿漉漉的乌黑头发,眼睛呈蓝色,让德米卡想起了自己的外祖父。他这时才想起,所有的孩子都有一对蓝蓝的眼睛。他仿佛觉得儿子正用如同格雷戈里外祖父那般审视的眼神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这难道仅仅是出于他的想象吗?

玛莎把孩子抱给德米卡。德米卡像抱着个巨大的蛋壳一样抱着包在披巾里的孩子。目睹了如此的奇迹,刚刚发生的事情已经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