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高墙 1961年 第五章(第2/4页)

“你很有魅力。”安托诺夫并不是在和坦尼娅调情。他和一个男性朋友同居,坦尼娅知道他是不会对女人感兴趣的那种人。他采取了一种就事论事的语调。“你漂亮、能干,还很年轻,彼得有一万个理由恨你。尝试着对他更好一点吧。”说完,安托诺夫就离开了。

坦尼娅意识到他也许是对的,但她决定之后再去想这件事,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打字机上。

午饭时她去食堂弄了盘腌鲱鱼拌的土豆色拉,在自己的位子上吃了。

坦尼娅很快就完成了第三篇报道。她把打字纸递给安托诺夫。“我要回家睡觉,”她说,“别给我打电话。”

“写得非常好。”他说,“好好睡一觉。”

她把笔记本放进挎包,离开了通讯社大楼。

这时她必须确保没有人跟踪。她很累,这意味她很可能会犯低级的错误。这让她有点担心。

她走过楼下的公共汽车站,沿着公共汽车的线路经过几个街区走到前一站,在那上了车。这不是合理的举动,因此任何和她一样做的人肯定是在跟踪她。但没人这么做。

她在因革命改建成民宅的前王宫下了车。她先沿着住宅绕了一圈,为了确认她又担惊受怕地绕了第二圈。接着她走进阴暗的大厅,登上残破的大理石楼梯,向瓦西里·叶科夫的公寓走去。

正要把钥匙放进锁孔时,公寓门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苗条金发女孩站在门口。瓦西里站在女孩身后。坦尼娅在心里骂了一句。她既来不及转身就跑,也来不及假装走错了门。金发女孩审视了一眼坦尼娅,把坦尼娅的发型、体态和衣着尽收眼底。她亲了亲瓦西里的嘴,得胜似的看了眼坦尼娅,然后走下了楼梯。

瓦西里三十岁了,但还贪恋年轻的女孩。年轻女孩则被他的高大身材、雕塑般的长相、稍微有点长的浓密黑发,以及一对棕黄色的性感眼睛所吸引。坦尼娅对他的欣赏则是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她爱他的聪明、勇敢,还敬他是世界级的作家。

坦尼娅走进瓦西里的书房,把包放在一把椅子上。瓦西里是电台的文稿编辑,生性不擅整理。瓦西里的办公桌上铺满了纸张,地板上放满了各类书籍。他似乎正在根据马克西姆·高尔基的第一部剧本《非利士人》编写广播剧,他那只名叫小姐的灰色的猫正睡在沙发上。坦尼娅把小姐放在地上,自己坐上沙发。“那个小妞是谁?”她问瓦西里。

“是我妈。”

尽管很生气,但坦尼娅还是笑了。

“抱歉,让她来这儿了。”尽管这么说,但瓦西里没有太懊悔的样子。

“你知道我今天要来的。”

“我本以为你还会再晚一点。”

“她看见了我的脸。不应该让任何人知道你我有联系。”

“她在加姆百货商店上班,叫瓦瓦拉,不会对你起疑的。”

“拜托,瓦西里,别再让这种事发生了。我们的工作已经够危险了,别再增加多余的风险了。你哪天都能搞上年轻姑娘。”

“你说得对,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我给你倒些茶吧,你看上去很累。”说完,瓦西里忙着泡茶去了。

“我是很累,但乌斯丁·波蒂安都快要死了。”

“天杀的,他怎么了?”

“他得了肺炎。”

坦尼娅和波蒂安没有私交,但在他惹上麻烦以前采访过他。除了天赋异禀以外,他还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波蒂安是个享誉世界的苏联艺术家,他的生活中处处都享有特权。但他仍能够惹怒那些不如他幸运的、受到不公待遇的公众——这正是他被送往西伯利亚劳改营的原因。

瓦西里问:“狱方仍然在让他劳动吗?”

坦尼娅摇摇头。“他已经动不了了,但狱方就是不送他去医院。他整天躺在牢里,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

“你见到他了吗?”

“当然没有。问到他的情况就相当危险。去劳改营的话我多半也出不来了。”

瓦西里把糖和茶包递给她。“他得到任何治疗了吗?”

“没有。”

“你觉得他也许还能活多久?”

坦尼娅摇头。“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你了。”

“我们得把这件事传出去。”

坦尼娅非常认同。“要救他的命,就只有把他的病情公之于众。然后指望着政府能在被羞辱的时候保持大度。”

“那么我们出个号外?”

“是的。”坦尼娅说,“今天就出。”

瓦西里和坦尼娅合作出版一份名为《异议》的非法出版物。这份出版物报道审核制度、游行示威、审判和政治犯。瓦西里在莫斯科电台的办公室里有台打印机,平时是用作复印文稿的。他会偷偷用它打印五十份《异议》。大多数拿到这份出版物的人会用自家的打字机,甚至抄写的方式复制出几份送给传给周围的人。这种自制地下出版物的方式叫地下出版物,在苏联传播很广,有整部小说也被这样发行过。

“我来写吧。”坦尼娅走到碗橱边,从碗橱里拿出一个放满了猫粮的纸盒。她把手探进猫粮,从猫粮里拿出一台罩着罩子的打字机。这就是用于为《异议》撰写稿件的那台。

打字和手写一样独一无二。每台打字机都有自己的特征。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母从来都不是正正方方的:不是这高了点,就是那偏了点。这导致警方的专家们可以轻易根据字体找到相应的打字机。如果《异议》的文字和瓦西里电台编辑的稿件出自于同一部打字机,也许会被人发现的。于是瓦西里从节目编排部偷了台旧的打字机,把它带回家,藏在猫粮里避免被人看见。搜查认真一点,猫粮里的打字机不难被人发现。不过真有那么一天的话,瓦西里不管怎么说都玩完了。

纸盒里还放着复印机的专用蜡纸。打字机上没有色带:字母穿透纸张,复印机把把墨印在字母钻出的小孔上,形成一行行文字。

坦尼娅写了篇有关波蒂安的报道。她在报道中写道,如果苏联最伟大的男高音死在劳改营里,那苏共总书记尼基塔·赫鲁晓夫就该为此而负责。她在报道里总结了波蒂安被判有的反苏罪名,包括他对文艺自由的激情保卫。为了撇清别人对自己的怀疑,她把波蒂安在劳改营生病的消息源安在了一个虚构的歌剧爱好者身上。

写完报道以后,坦尼娅把两张蜡纸递给瓦西里。“我写得非常简洁。”她说。

“契诃夫曾经说过,简洁是一种能力。”瓦西里慢慢地读了整篇报道,然后赞赏地点了点头。“我这就去电台印五十份,”他说,“然后我们去马雅可夫斯基广场散发。”

坦尼娅不感到惊奇,但有几分不安。“会出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