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手前行(第6/7页)

最后,“玛西萧号”再也挤不下了。现在,有三十个人塞在前一天晚上六个人就嫌挤的船舱,另外还有几十人瘫在甲板上,似乎没有一丁点剩余空间。

当“玛西萧号”终于拔锚、起程回拉姆斯盖特时,夜色已深。截至目前,它一直非常幸运。德国空军始终在头顶上盘旋,但是没有一架飞机发动攻击。如今开拔了,船身划出一道磷光闪闪的水痕,被目光锐利的敌军飞行员发现。他向下俯冲,投掷一颗炸弹。落点很近,不过没击中。“玛西萧号”继续平安地航行,载回六十五名士兵。

蒂尔伯利疏浚公司的“索斯伯勒夫人号”漏斗式挖泥船,也跟“玛西萧号”一样从未出海。锈痕斑斑的船身,原本在朴次茅斯港无人问津,如今前往拉姆斯盖特报到,在五月三十一日清晨随着另外三艘蒂尔伯利公司的疏浚船前往敦刻尔克。“索斯伯勒夫人号”在中午十二点半抵达玛洛近海,立刻派三名人手放下左侧救生艇,开始接运海滩上的士兵。

“索斯伯勒夫人号”在离岸几百码的地方停泊时,一架德国军机连续投掷四枚炸弹。虽然没有命中,但是船只的救生艇却因炸弹威力而被抛出水面,再重重落下,每一片船板都散开了。没有人受伤,但是救生艇报废了。趁着退潮,普尔船长将“索斯伯勒夫人号”正面冲上海滩,让部队直接涉水上船。士兵们一股脑儿地冲出来,一名法国人显然没听说英国新出炉的相等人数政策,竟试图贿赂代理二副约翰·塔瑞让他上船。

另一艘蒂尔伯利公司的疏浚船“首要101号”在附近锚泊。随处可见紊乱失序的迹象:被海浪打翻的船、无法负荷士兵重量而下沉的船、没有划具或桨手而随波逐流的船,然而在这团混乱中,出现了一股宁静的力量。一名下级军官在岸上的池塘找到一艘玩具独木舟。此刻,他一次送一名士兵前往等候的船舶。当他在碎片残骸中穿梭时,似乎完全不被水中的游泳者打扰。仿佛大家给他发了一张通行证,让他可以安安静静工作,不受妨碍。

暗夜返航是最困难的一环。“索斯伯勒夫人号”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时,一艘驱逐舰森然迫近,对它打出闪光信号。疏浚船的船员都不懂摩斯密码,所以无法回答。驱逐舰再度闪动信号,还是没有回答。最后,船上的一名士兵说自己是信号兵:可以让他帮忙吗?信号又闪了几次之后,士兵说明驱逐舰已三度要求他们表明身份,要是再不回答,它会把他们击沉。塔瑞二副看着信号兵打出船只名称,不禁咒骂这艘船啰啰唆唆的教名。那十六个字母似乎一辈子都打不完。不过驱逐舰终于满意了,“索斯伯勒夫人号”继续缓缓朝拉姆斯盖特航行。

与此同时,各式各样的小型船只接踵而来,包括最高时速达二十海里、拉风的“闪银号”游艇;滨海利的轻舟船队;克理斯公司出品、有优雅红木船身的“邦妮海瑟号”游艇;与三名完全不会讲英语的荷兰船主一同前来的“约翰娜号”捕鳗船等等,不及备载。还有被拉姆齐将军称为“自由业者”(free lances)的无数船只,也陆续从福克斯通、伊斯特、纽黑文和布莱顿等南部港口拥出。绝大多数从未费事跟多佛那边打招呼,也从来没有人为他们在史册上留名。

奥方上校征用的法国与比利时渔船也开始出现,为救援行动增添一股异国风味。拥有法文船名的“皮耶与玛莉”、“波浪女王”和“卡丹工程师”,跟“巧手比利”、“南希女孩”以及起码九艘“云雀号”并肩行动。法国邮船“银色海岸号”开始使用东面防波堤,一如任何一艘英国蒸汽船。

大多数法国船员来自布列塔尼,就跟泰晤士河河口的采蚵船夫一样不熟悉这片海域。不过难免有人例外。“圣西尔号”(St.Cyr)扫雷艇的助理轮机员费尔南·史奈德恰好是敦刻尔克人。此刻,他既因为看见家乡惨遭蹂躏而悲恸不已,同时也因为有机会回家而倍感宽慰。

身为地头蛇,史奈德知道上哪儿找东西吃。“圣西尔号”的舰长偶尔派他出去觅食,为船上粗陋的粮食加菜。五月二十八日,他趁出外觅食时决定回家看看。房子还挺立着,更棒的是,他的父亲奥古斯丁·史奈德在家。奥古斯丁原本逃回乡下老家避难,这次也是回来看看房子的状况。他们热情相拥,因为这天不仅是家人团圆的日子,不仅是要庆祝房子完整无缺,而且是费尔南的二十一岁生日。

老头子走到地下室酒窖,拿出一瓶武弗雷白酒(Vouvray)。接下来一小时,两人开开心心喝光整瓶酒,把战争抛到脑后。最后终于分别,父子两人一直到五年之后才再度聚首。

在敦刻尔克,费尔南·史奈德是唯一可以回家过生日的水手,不过援救船队中不乏各种奇人异士。凡汉默上尉是一名风度翩翩的荷兰海军军官,整个船队只有他插了荷兰国旗,特别醒目;哈金斯中校是从掷弹兵卫队退下的老兵,目前在海军总部担任枯燥乏味的联络工作,身为经验丰富的周末水手,他趁着休假前往多佛报到,现在负责操作战争部的工作小艇“燕子号”;皮姆上校平常执掌丘吉尔的地图室,今天则带领一艘荷兰斯固特乘风破浪横越海峡;山缪·帕默尔是普利茅斯的管区警察,不过他曾经在海军服役,这样的资历便已足够,他负责七吨重的“迷途水仙号”,这是一艘任性古怪的动力游艇,老是出故障,最后,他拆下船舱门板噼成一片一片,吩咐船上水手开始划船。

罗伯·哈灵是一名印刷字体设计师,不过身为瓦兹船长的航海课学员,他跟其他同学一起志愿参与救援行动。此刻,他跟另外三人被分派到一艘救生艇上,这艘救生艇是从蒂尔伯利码头的某艘邮轮上卸下来的。他的同伴包括一名广告公司主管、一名修车厂老板和一位推销员。四个人几乎没有任何共通之处,然而此刻他们一同坐在这艘扁舟,踏上这趟奇异的旅程,彼此却又如此息息相关。

这条小船是由拖吊船“太阳四号”拖曳过海的十二艘船舶之一,“太阳四号”目前由拖船公司的总经理担任舰长。那天下午风和日丽,战争似乎远在千里之外。好长一段时间,大伙儿除了谈天说地以外无事可做。然而当他们逐渐接近法国海岸,看见敦刻尔克上空的黑色烟柱,对话骤然停止,在哈灵的船上,气氛变得紧张凝重。

“他们在那里,那些混蛋!”有人突然指着空中吼道。哈灵仰望天空,很快认出那是五十架编列整齐的飞机朝他们飞过来。飞机大约在一万五千英尺高空。在这样的距离下,一切似乎都是以慢动作进行。慢慢地,飞机越靠越近,然后出现在他们正上空。他目眩神迷地望着炸弹懒洋洋地坠落,然后霎时以惊人的速度俯冲、撞击入海,差点击中附近的两艘驱逐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