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取时间(第2/6页)

伦敦的最后一则讯息,传播范围比白厅任何一个人所料的更广。德军无线电情报处拦截到这份电文,津津有味地研究着——尤其是那句铮铮有声的勉励:“你们每多坚持一个小时,都会对英国远征军产生莫大帮助。”这是英军计划撤退的第一个可信证据。在此之前,对于英吉利海峡上越来越多的船只活动,德国臆测有可能是盟军计划在德军后方突袭登陆。其他人觉得这意味着盟军预备在敦刻尔克创建永久性的滩头堡。不过这则最新讯息排除了上述种种推论。讯息的措辞表明撤退,别无其他可能。

这则讯息还有另一个有趣之处。加来的地位,对英军而言显然比对德军更重要。A集团军总部曾告诫古德里安,千万不要在这里陷入成本高昂的街头巷战。古德里安本人也将这个港口视为次等目标——“精神地位高于军事意义”。他抽出先遣的第一装甲师,把加来交给落在后头的第十装甲师,因为加来“只具有地方重要性,不影响整体作战计划”。

不过如今拦截到这则有趣的讯息。伦敦不知基于什么原因要求加来奋战到底。五月二十六日中午左右,A集团军作战官布鲁蒙特利上校致电第十装甲师指挥部,当时古德里安正在跟第十师师长沙尔中将(Ferdinand Schaal)开会。布鲁蒙特利提醒他们不要在加来耗费力气,如果遭遇顽抗,就把加来交给德国空军解决。

沙尔觉得无此必要。他说他的进攻“胜利在望”,要求让部队继续作战。他预期在入夜前拿下加来。

他颇有理由抱持乐观。当天早上首先以一场惊天动地的斯图卡轰炸揭开序幕。绝大多数英军没有过这样的恐怖经历,飞机的呼啸声达到预期的恫吓效果。国王皇家步兵团的二等兵桑福德,抱起一条同样害怕的小狗冲进防空洞。桑福德和他的伙伴蜷伏在黑暗中,小狗则缩在角落里抖个不停,他们不断安抚它,直到它终于摇起尾巴,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们觉得好过一些。

轰炸过后,他们走上到处是残砖破瓦和碎玻璃的街道。这次空袭拆散了许多防御部队,桑福德从此再没回到自己的连队。上午十点五十分,德军攻进加来北部,开始有条不紊地将防御化为零星的抵抗。

通信彻底崩溃,没多久,尼克逊准将跟他的参谋以及几名法军就被孤立于古堡之中。到了下午三点,古堡被包围。三点半左右,沙尔的一支步兵分队冲破南面闸门。这就搞定了,敌方一旦攻进围墙内,守军便束手就擒。尼克逊准将高举双手,从指挥站走出来面对俘获他的敌人。

港口边还有几支孤军继续反抗。在码头附近的据点,维多利亚女王步兵团的华特士官长躲进贯穿一号棱堡的地道,其他部队也在此聚集,士兵们东奔西窜,乱成一团,越来越多的伤兵挤了进来,地道的一块角落被腾出来做急救站。

一名冷静的军官终于挺身而出指挥大局。他指派一些人前往附近的要塞,并且命令另一群人(包括华特在内)拿法国机关枪在地道上方进行防御。他们不断发射机枪,德军则一步步靠近,扫荡周围的抗军。滨海车站先被占领,然后是邻近的要塞。最后,一名英国军官现身,指示华特一群人停火:他们已谈妥投降条件。

华特等人拒绝服从。负责指挥维多利亚女王步兵团的麦卡尼中校出现了,弟兄们向他讨个说法。他接到停火的命令了吗?麦卡尼给了否定的答案。事实上,他知道如果再坚持半个钟头,就能等到海军前来营救。他问这群人是否愿意投降,得到一声慷慨激昂的回答:“不!”

麦卡尼于是走出去调查是谁下了停火令,理由何在?他很快带着一堆坏消息回来:他们是最后一支抗军,德国人已将他们全面包围。敌军的枪口对准地道两端(地道如今挤满了伤员),要是他们继续反抗,对方会立刻开火。除此之外,德军的大炮与坦克已经就位,斯图卡也准备好再度回访。中校继续说道,另一名军官拟好了投降条件,他只能照办。弟兄们必须放下武装。

这群人开始拆解兵器,直到一名德国军官突然挥着手枪冲进来。他怒气冲冲地叫他们停止拆解,赶紧高举双手走出棱堡。剩余的盟军士兵便这样鱼贯而出,蹒跚地走在手持轻机枪的两列德国士兵中间。

华特无法想象更屈辱的经验,他甚至不敢看战友一眼,害怕在他们脸上看见他整个人由里到外感受到的绝望。

然而,加来还有未遭俘虏的英军。信号兵莱特五月二十一日由多佛前来,负责此地的通信任务。二十六日,他的无线电设备已完全被毁,他转而加入维多利亚女王步兵团一同作战。下午三点钟左右,他到了港口东面的防波堤,一艘红十字会的工作艇停在那里,莱特帮忙将伤者抬上船。

他和同伴目视工作艇安全离开,然后开始沿着防波堤走回码头。不过,他们还没走到通向岸边的栈桥,德军便已占领港口,迫使莱特一行人留在防波堤上。他们躲到栈桥下的木桩与横梁中间,希望能够稍微掩人耳目。

他们忘了潮汐这一回事。海水逐渐上涨,没多久,这群人便被迫现身。弟兄们心灰意冷地走向海岸举手投降——但是莱特不肯。他听说德军不留战俘活口,所以决定再撑一会儿。就算被发现,至少他能以自由之身死去。

半个钟头后,他改变了心意。他越来越孤单,觉得自己宁可跟朋友们死在一起,干脆投降算了。他穿过木桩走向岸边,栈桥上如今插着一面巨大的纳粹旗帜。就在他快要走到第一个德军哨口时,近海的两艘英国驱逐舰开始对栈桥展开炮轰。

这让他燃起了新的希望。刹那间,莱特再度改变心意。他向后转,朝着大海的方向匍匐前进,时而钻过木桩之间,以便混淆敌人。有一次,他甚至在迫击炮打穿防波堤之处滚进了海里。他泅泳穿越破口,爬回木桩边,继续向前。

在防波堤接近海口的地方,他欣喜若狂地发现四十六名英军跟他一样躲藏在木桩和横梁之间。他们的头顶上有一栋小型建筑物,平时是港务人员的观测哨,如今被在场最高阶的皇家海军上校占领。

太阳渐渐落下,天气变得寒冷刺骨。莱特因为先前滚进海里而浑身湿透,现在冷得半死。他的新同伴帮他脱掉衣服,挤在他的身边,企图为他保暖。一名年轻的下级甚至搂住他,他们的钢盔碰撞在一起,发出惊人的声响,仿佛肯定会招来全加来的每一名德军。

不过,当莱特及其他弟兄爬上铁梯,加入海军上校所在的港务局观测哨时,他们仍隐蔽在夜幕之中。上校显然很有胆识,他竟然想办法为大家烧了一壶热咖啡。外头,一名信号员持续用灯盏发出求救信号,希望被某艘英国船舰发现。终于回温的莱特跛着严重瘀青的脚,躲到桌子下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