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第3/3页)

“娇娜啊,”他扶桌沿缓缓坐下道,“你既闲着,陪老朽喝两杯如何?”

娇娜似没料到蒲松龄会来,先是一怔,转瞬弯起一双眼目。

“先生海量。”她笑道,“您既说了,小女岂有不陪之理?”

蒲松龄倾下酒壶,斟满二人身前瓷杯。

“今天这酒,喝得可好?”蒲松龄举起酒盅,向娇娜杯上碰了一碰。

“先生设的席,小女哪敢挑剔?”

“可我觉得,自进门起,你就悒悒不乐。”蒲松龄呷口酒道,“若没猜错,你心里还念着孔生吧?”

“先生何出此言?”娇娜闻言一惊,“雪笠是我姐夫,我怎会对他有非分之想?”

“可他毕竟曾为你而死。”蒲松龄道,“你若不在乎他,又怎会舍得那宝贝红丸,拼尽全力将他救活?”

“这……”娇娜眼神闪烁不已。

“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在意他,但碍于情面,无从表露。不过对人生爱,从来不是罪责。于我面前,你不必遮遮掩掩、诚惶诚恐,像个做错事的孩童。”

娇娜闻言,独自沉吟半晌,才抬起眉目,问蒲松龄道:“那依先生说,我以后该如何面对姐夫?”

“此事,我恐怕无法替你决断。”蒲松龄道,“但平心而言,我羡慕孔生有你这般红颜知己。”

娇娜怔了片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是夜,蒲松龄未曾闲暇。待皇甫家走后,又有数批人来到书斋,怀揣各样事情:

两个阿绣一同出现在房里,考验蒲松龄是否能辨出孰真孰假;婴宁与王子服前来拜访,求治好他们儿子的笑病;黄英家种的“醉陶”开了,特地来送上几朵;莱阳生伏在地上苦求,询问公孙九娘坟墓在何处……

如是应付了几个时辰,灯中麻油已经见底。送走胭脂鄂秋隼夫妇后,蒲松龄瘫坐在木椅上,一连喘了许久粗气。

五更鼓声鸣过多时,新一轮日头就要出来。昏暗中,蒲松龄不知会不会再有人来造访。正思量着,忽听门外一阵窸窣响动。蒲松龄以为是过院老鼠,未曾在意,直到房门被轻轻叩响,他才意识到果真来了新客人。

书斋前,一个娇弱女子垂眉而立,似正忖度什么心事。

蒲松龄见她穿得单薄,不及问名字,只招呼道:“快进来,这里比外头暖和!”

谁知却听那女子说:“就不叨扰先生了。我不便多留,说完话就即刻告辞。”

蒲松龄愕然问道:“敢问姑娘姓甚名谁?”

“我姓范,排行十一,别人叫我范十一娘。”那女子道,“不知先生,可记得小女之事?”

“怎会不记得?”蒲松龄道,“孟安仁呢?他怎不与你一同过来?”

“实不相瞒,小女故意没有叫上他。”她说道,“当下一番话,只能对先生一个人讲。”

蒲松龄抚须颔首道:“我能明白。敢问范姑娘有何事要对老朽说?”

“我今日来,是向先生道谢。”

“道谢?”蒲松龄惊异道,“可你与封三娘之结局,并不像别人一样圆满,实为整本《聊斋》中最令人扼腕的。你不央求我改掉书中结局,反以德报怨,特赶过来道谢。其中含意,恕老朽实在不能领会。”

“我与三娘结局,诚如您所说那样。”范十一娘道,“可毕竟,我们曾邂逅相知、朝夕相守,曾为对方牵肠挂肚。如若没遇见她,我可能永远不知爱深几许,思是何味,永不知什么叫贪恋若狂。这一切,都拜先生妙笔所赐。能拥有这样一段情缘,小女三生有幸。”

说罢,她跪下身去,向蒲松龄长长稽首。

蒲松龄立在门前,久久说不出话来,竟掩住双目,流下泪来。

“先生何故如此?”范十一娘见状惊讶道,“莫非小女说错话,惹您心中不快?”

“没有,你说的每个字都贵过千金。”蒲松龄啜泣道,“该道谢的,反该是我自己。”

雄鸡叫了。

蒲松龄坐在方椅上,凝望面前书卷,不发一语。

案角油灯熄灭,散出一缕馨香青烟。窗棂外,墨似浓夜消散,一抹亮色徐徐自天边升起。

这个夜晚,怕是就快要过去了,蒲松龄心中漫无边际地想着。

看天色恐已是卯时之末;待日头出来,《聊斋》中人物,恐就不会再来造访。此一夜中,自己虽未曾合眼,但说起来,还真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他回忆一张张面孔:小倩、婴宁、娇娜、黄英、阿绣、连琐、胭脂、阿英……如此一人又一人,回味良久,直到最后那范十一娘。

屋梁之上,似仍话音萦绕,或笑或怒,绵绵不绝。

想到这里,蒲松龄不禁怅然。今夜以后,这些人还会复来?若是不来,又要去何处寻找?何况自己眼下时日无多,如此看来,先前分袂,就是一场场生离死别。

他心头一阵痛楚。

生离死别。他们为何非等到此时,才一一来见自己?先前那些闲裕时光,怎就无人前来探视?蒲松龄连连顿足,怪阎王爷,为何不再施舍几年寿命,让自己把所有人一一见过。

忽然,蒲松龄恍然大悟,或许将要死去的,只有自己一人。

原来生离死别,不过是一番自作多情。书中人物,仍会旷久长存,孳息于自己描绘的大千世界。无论是否广传,无论遭至何般苛责,《聊斋》仍为他们的承载。

能创作这样一部书,自己此生就没有白费。

熹微晨光中,蒲松龄笑了,缓缓闭上双眼,垂下手臂,安然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