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相(第2/6页)

众人得令,指挥车队折道北上。行进中,卢檀转头向钟云道:“如若敌军不至,便叫你生不如死。”

钟云笑道:“小人在潼关时,便闻将军英武,勇冠三军。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如殁于将军刀下,小人死得其所。”

半个时辰后,车队至东府,入城后升起吊桥,闭门拒敌。卢檀登至墙上,向东南远眺,见天际空清,草木皆静,便问身边道:“如今何时?”

旁人答:“申时三刻。”

卢檀抽剑出鞘,说道:“再等五刻,我要看看有无敌军。”

天色由昏转晦,城上一片猎猎之声。卢檀踱步,终不耐烦,命道:“把钟云押上来。”

两名军士将其推上女墙。卢檀见他,便说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钟云仰视卢檀,目容滞涩,说道:“小人失信于将军,万死难辞其咎。”

卢檀拔出长剑,刃指钟云脖颈。

“如此雕虫小技,还想蒙混过关?不过,看你独入敌营,也算一条好汉,便给你一剑痛快。”

钟云苦笑道:“那多谢将军成全。”

卢檀挥剑而起,正要斩落于钟云颈上,忽听哨兵喊道:“将军快看!”

卢檀闻言一惊,转身眺望,见地平线处,似有烟尘滚滚。少顷听见马蹄奔腾之声,上千骑兵沿卢檀来时道路,向东府急行。

行至距城两三里处,军队放缓。卢檀见一军皆身着红铠,正是驻守潼关之敌兵。马队徘徊一阵,掉头向南而去。城上一干人等,皆目瞪口呆。

卢檀回过神,忙吩咐左右为钟云松绑,亲自将其搀起,口中不住道歉。

钟云笑道:“将军不必如此。我独身前来,空口无凭,难以取信于将军。若将军丝毫不疑,我倒反要见怪。”

卢檀羞愧,顾左右而言他道:“你生得细皮嫩肉,不像军中之人。”

“小人也不知为何。”钟云笑道,“从军至今,小人一直如此。”

夜半,红月楼上。

卢檀独饮于香阁内,心中不安,越是饮酒,便越是发觉自己一番举动全无道理。卢檀不禁发笑。难道自己还指望在这里见钟云?

红纱帐外似有脚步窸窣,卢檀起身,忽想起自己已经不在军旅。恍然间,只听帐外佳人幽幽道:“奴家能进来吗?”

卢檀一时语塞,半响才道:“进来吧。”

话音一落,一只酥手挽起帘幕,撞珠声中,绛色裙裾如云般漫过长毯。“奴家给官人请安。”

她屈膝拢手,敛衽而礼。

卢檀望她,凝眉蹙目,问道:“姑娘名叫云儿?”

“是。”

“自何处来?”

“自云归处。”

卢檀闻言错愕,笑道:“好一个云儿,好一个云归处。云儿姑娘,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而来?”

“奴家不知。”

“我今日来,亦求名为云儿之人。与姑娘不同,那人乃策马扬刀的武夫。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寻他,怎奈天不遂愿,为之奈何!”

卢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落时,脸上已涕泗横流。云儿见状,忙夺下酒杯道:“官人,你醉了。”

“没有,把酒盅还我。”卢檀手臂胡乱摸索。

云儿搀其离座,半卧在闺床上,说道:“奴家不知官人所言谓谁,其中情切,令闻者动容。官人不妨歇息片刻,奴家为官人弹一曲。”

卢檀昏昏然伏于床榻上,惝恍中,几声拨弦传来,带他回到铁马冰河之中。

“将军为何不悦?”

粮队回寨十日后,钟云拜过李升,领下书印,正式成为卢檀部下。那几日,营中鼓声渐少,晨起日落,再不见众军士操练身影。

卢檀抱臂立于帐中,望木栏上一口长弓,久久不语。

钟云问:“将军愁苦分明写在脸上,为何不愿说?”

卢檀回头,面色如铁,眼中却似有泪。

钟云道:“将军如信任我,小人赴汤蹈火,愿为您分忧。”

卢檀苦笑,道:“你不明白。”

帐外似有喧嚷,几名兵士拉绳索、喊号子,不时便听高大旗柱轰然倒地。

“你也去收拾吧。”卢檀道,“几日之后,我们便要撤军。”

钟云似惊,问道:“撤去何处?”

“灵州或西平。总而言之,不再向南进攻。”

钟云皱眉道:“原来将军愁的是这个。将军自肃州发兵,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为何在此止步?”

卢檀干笑道:“只因有人目短志浅,急着去做皇帝梦。他却不知,随他揭竿之人,几个愿偏安一隅?正所谓人算不如天,不想一老者之言,竟让我梦碎于此!”

钟云闻言,屈膝而跪,抱拳道:“小人不才,愿意以一己之力,为将军排忧解难。”

“好,好。”卢檀只是答应,并未在意。

三日后,卢檀熄灯,方要入睡,却听见帐外一阵扰攘。须臾,钟云匆忙而入,进言道:“李升已死,众将士在外等待将军。”

卢檀大惊,耸然道:“怎会如此?”

钟云道:“小人以大局为重,为将军割下了李升头颅。”

帐外,万余支火把长明,卢檀持剑登高,俯望全军。但见围篱之中,众将士列阵,呐喊呼鸣。

卢檀拔剑,振臂高呼:“大计将成,可愿后撤?”

众军齐应:“不愿!不愿!”

“吾等所向,是为何处?”

“先下潼关,再破京城。”

呼声如潮,磅然推向南方,却无人注意到,高台下一件银铠,悄然隐没于夜色中。

筝乐如泣,卢檀竟听得痴了。

卢檀似能在曲中闻到自己的郁结,自破潼关时起,其便在心中扎根。不觉间,卢檀好似溯游而上,历数幕幕旧事。

云儿收指,抚尽余音,起身敛容道:“官人觉得如何?”

“甚好。只恨我胸无点墨,无法称赞姑娘妙手仙音。”

“官人言重了。”云儿浅笑道,“云儿倒觉得,官人不像寻常之人。”

卢檀惊愕,反问道:“依姑娘看,我该是何般人物?”

“云儿虽小,也阅人无数。”云儿道,“世上还无人像官人这般,一脸难言之苦。所谓高处不胜寒,身居高处,与归者愈少。以此观之,官人恐在万人之上。”

卢檀瞠目结舌,又听云儿继续道:“官人似桀骜之人,却也让人生怜,功名富贵于官人而言,全不如一知己珍重。”

卢檀苦笑,思量道,自己戎马一生,历尽沉浮,到头竟被一个女子同情。若叫人知道,这皇帝,恐做不成。

“龙袍虽好,终究带不去奈何桥上。”恍惚间,两片薄唇贴近,道,“陛下何不醉于当下,莫管明日愁长苦多。”

十一

先朝末年,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