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绑的记忆(第2/6页)

阿瑟刚从汽车里下来,保罗就一屁股坐到了驾驶位上。

“告诉我,既然这个屋子这么神奇,在你离开的日子里还能保持正常运转,那里面的炉子和冰箱该不会也早就相互商量好了要怎么给我们准备晚餐吧?”

“没,这个嘛,没人能预料得到。”

“那好啊,既然如此,我就得赶在所有的商店关门之前去买点东西。然后,我再来这里找你。”保罗的语调欢快了起来,“趁这个工夫,你也可以好好地跟你妈妈单独待一会儿。”

两公里之外有一间杂货铺,保罗保证很快就能赶回来。阿瑟看着他开车离去,车轮过处,泛起一阵烟尘。他转过身来向大门走去。光线很柔和,仿佛是莉莉的灵魂笼罩在他的周围。自从她死了以后,阿瑟就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在过道的尽头,他找到了那一块被夕阳映照着的墓碑。阿瑟闭上了眼睛,园子里满满的都是野薄荷的香味。他开始低声自语……

我记得有一天在栽满玫瑰的园子里,我坐在地上玩,那个时候大概是六岁,也可能是七岁。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年刚开始的时候吧。你从厨房走出来,坐在游廊的下面。但是,我没有看见你。安托万下海游泳去了,于是,我趁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就想尝试一下平时被禁止的事情。我拿起他的大剪子去剪花园里的玫瑰,可是,那把剪子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你一下子就从游廊的摇椅上跳起来,冲下石头台阶,跑到我身边来保护我免受伤害。

当我听到你跑过来的时候,我想你一定会冲着我尖叫,因为我辜负了你一直以来欣然赋予我的信任;我想你也一定会夺去我手中的工具,就好像人们从那些因服禁药作弊而不再值得拥有冠军头衔的选手那里夺走金牌一样。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只是坐在了我的旁边,就那么看着我。然后,你抓起我的小手,沿着玫瑰的根茎一直摸上去。你的笑容温暖了我的心,就连你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已经比蜜更甜,你告诉我,剪的时候一定只能剪去跟自己视线平行处上方的那部分,否则就会伤害了玫瑰。一个男人,永远也不应该让玫瑰受伤,对吗?然而,有没有人会去想一想,又是什么能让男人受伤呢?

我们的视线相交,你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下巴,问我是不是有时候会感到孤独。我摇了摇头说没有,每个字都说得那么用力,好像这样就能让谎言离自己更远,因而也显得更加真实。毕竟我们之间存在着年龄的差距,我总要学会自己长大,你不可能在我每一次需要你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旁。妈妈,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某种宿命,会推动着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去做当年自己的父母曾经做过的事情吗?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跟你一样,妈妈,我也选择了放弃。

我以前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竟然能够像爱她那样去爱一个人。对于我来说,她就好像是一个梦。当这个梦离去的那一刻,我的灵魂也跟着消失了。我还以为我这么做是因为足够勇敢,是因为自我牺牲,当时所有的人都在劝我不要再跟她相见,但是,我其实本来是可以不理他们的!一个人在经历了失忆之后康复,这个过程就好像是一场重生。劳伦需要她的家人在身边照顾。而她唯一的家就是她的母亲,还有一个跟她重新走在一起的男朋友。至于我,对她来说,除了是陌生人还能是什么呢?我的存在只会让她最终发现,如今围在她身边的所有人当初竟然全都同意了把她的命运交给别人,任由她自生自灭!我又怎能允许自己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大病初愈的她好不容易才找回心理的平衡,我实在不应该去打破这个对她来说弥足珍贵的平静。

她的妈妈恳求我不要告诉劳伦,就连她都已经选择了放弃。神经外科医生百分之一百肯定地对我说,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她,她必将受到沉重的精神打击,整个人都很可能会崩溃。另外,她的男朋友也已经回到她的身边,这是竖立在我跟她之间最后的一道屏障。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妈妈,你想说我跟你讲的并不是事实,事实是我心中的担忧从来也没有停止。是的,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不得不承认,其实,我是害怕自己不能带她一直走到梦的尽头;我是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我是害怕自己没有办法让这个美梦成真;我是害怕自己最终发现原来并不是她在等待的那一个人;我其实就是不敢承认她已经把我忘了。

我心里面想过千万次要去把她找回来,可是脑海当中只要一出现这样的念头,我又会怕她最终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怕我们两个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尽情地欢笑;我怕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我爱的姑娘;特别是,我怕自己会再一次失去她,而这个,我想我是真的再也承受不起了。所以,我就去了海外,为的就是尽量离她远一点。可是,当一个人心中有爱的时候,任何空间的距离恐怕都不足以让这份爱疏离。走在大街上,只要看到哪个女子依稀是她的模样,我就会忍不住一路看着她往前走;我就会拿一张白纸,在上面涂满她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让她立刻出现在眼前;我就会闭上眼睛,在黑暗里用记忆搜索她的双眸;我就会把自己封闭起来,在寂静中靠灵魂聆听她的声音。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我搞砸了自己职业生涯到现在为止最棒的一个设计项目。去法国建的那个文化中心,我在侧面墙上贴满了方形瓷砖,看过的人都说那更像是一家医院!

跑到那么老远的地方,我其实是因为怯懦而在逃避。是的,我选择了放弃,妈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后悔!我的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是希望,因为命运让我们两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交集;另一方面是彷徨,因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去跟她讲这个事情。现在,我必须有所行动了,我知道你会明白我想拿你的房子来干什么,我也相信你不会因此而怪我。不过,别担心,妈妈,我没有忘记你说过的话:孤独是寸草不生的荒园。就算我现在没能跟她一起生活,我也再不是孤身一人,我知道,不管是哪个角落,反正她就在这里。

阿瑟抚摸着白色的大理石碑,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石头摸上去还带着落日的余温。莉莉墓地的围墙边上生出了一株葡萄。每年夏天这里总会长出那么几小串葡萄,最终成为卡梅尔本地小鸟的盘中餐。

阿瑟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在碎石子路上行走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刚好看到保罗在离他几米远的一个石碑前面坐下来。他的好友假装压低声音,就好像是在跟谁讲着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