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红楼上的夜半琴声

清子终于听清楚了,红楼上传来的是琴声,而且是琵琶声。深更半夜的,会是谁在楼上抚琴呢?她首先想到的是梅香,可梅香分明是在樱园,此刻想来已经进入了恬静的梦乡。清子又想到了三小姐蔺曼卿,她倒是弹得一手好琵琶,是遐迩闻名的琵琶女王。可是,三小姐根本就不在千柱屋,更不要说是在后院红楼了。那么,到底弹琴的会是谁呢?

要是换了别人,也许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好在清子训练有素,心理素质超群,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琴声不至于让她当场晕厥。可怎么会有这样微茫的琴声,倒真的让她百思不得其解。那琴声幽得很,冷得很,越听越像是女子在轻声地哭哭啼啼。这座红楼以前倒是吊死过一个姨太太,还有一个使女坠过楼,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会抚琴,就算她们中的一个会弹琵琶,那人死不能复生,既然阴阳两隔,难道是她们的鬼魂现身?难道她们能借尸还魂?难道那琴声真的能穿透阴阳?

不经意间,院子里有了一种别样的味道,似乎有了清风拂面,风中有了淡淡的清香,似乎还有了流水,在夜的深处轻轻流动。何以如此,莫非都是那琴声带来的?只闻琴声,不见抚琴人。清子霎时有了一种冲动,想上楼去看个究竟,可楼道口落了锁,楼上常年没有人居住,也没有人上去,那大锁已经生了锈。这时,那风伸出娇弱无力的手,开始翻动清子的衣衫,梳理她的头发,弥漫在空气中的香气,也沁人心脾,让她感到特别的爽。院子里充满了清风,充满了香气,充满了流水。

清子站在院子深处,红楼之下,一动也不动。举头三尺有神灵,她能感受得到的,的确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她薄薄的裙衫掀开来,清水从她的冰肌玉骨上流过,那双手在替她擦洗身子,摩挲肌肤。还有,那双手还将她的头发撩起来,分明有一把梳子,开始静静地为她梳理头发,一下又一下,感觉非常明晰。那时候,一阵风早已将她手中的明明灭灭的烛灯吹熄了。风本来就是微风,越来越微弱,最后遁得无影无踪。奇怪的事蓦然又出现了,她的头发居然无风而动,朝半空中飘扬起来,一下子飘得很高,倒竖在空中,青云直上。

次日,清子将深夜在后院的奇遇对梅香说了,梅香也觉得非常奇怪,当晚就随清子来到红楼下。可是,清子依然能听到女子哭泣般的琴声,可梅香却始终听不到。莫不是真的闹鬼了?为了给自己壮胆,更为了弄清诡谲的琴声,她们还叫来了佐藤,可诡异的是,依然只有清子一个人能听得到琴声,于是,梅香与佐藤一致认定,所谓的红楼上渺茫的琴声,只不过是清子的一种幻听而已。人在很多的时候,都会出现幻听与幻觉,进入一种虚无缥缈的幻境,就像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清子并不甘心,她又来到了后院,在子夜时分。琴声再度响起,不同的是这回不再像女子的悲泣,而是万马奔腾。她仔细聆听,一切都是骏马的声音,马嘶,马啸,奔跑,腾跃,天马腾云驾雾,神马追风似电……之后清子一个人来时能清晰地听到,与梅香他们一起来时也能听到。可自始至终,也只有清子一个人才能听到。真正是奇哉怪哉。

开始时像女人的哭泣,后来变成了骏马的声音,那红楼上的琴声,最终带给清子的是孤独。没有人相信清子说的一切,就连佐藤也以为她已经走火入魔了,胡言乱语的全是梦呓。清子时而清醒,时而迷茫。在深夜的寂静中,她蓦然举起双手,像树枝一样的伸向天空,仿佛那金黄色的月亮也像是从她的手臂上绽放的花蕾,她等待着凋谢。那架似是而非的琴,顷刻之间上升到碧海青天,被无限地放大,绵长的银河,隐隐的皆成琴弦。

仿佛清子也成了灵通之人,后院发生的一切,唯独清子能听到而别人听不到的琴声,显得那样的扑朔迷离。从隐隐约约的女鬼似的哭泣,到现在铺天盖地的马蹄声,这琴声比雾霾,比黄尘,更加的强大,更加的恐怖,似乎要将清子毁灭,埋葬。清子觉得自己正在飞蛾扑火,舍身饲虎,沉溺于一个汪洋大海,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救赎自己的地方,彼岸,船,甚至一根救命稻草。自己决不会被乌托邦的琴声击败的,尽管它具有某种魔力,她咬牙切齿,在心底里如是说。

这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所有的忧伤,所有的孤独,所有的恐惧,那只是在梦里。琴声依然在响起,不绝如缕地传来,无边无际,波涛汹涌澎湃,千军万马奔腾,最终泛滥成为一个蓝色的大海。琴声又如风,无形,无影,无踪,她真的已经分不清楚,是现实还是梦境,是红尘还是冥界。然而,她一直冷若冰霜,从容淡定,她终将化身为一把东洋刀,穿透这诡谲的琴声,漫天的雾霭!

洋子忽然一阵惊悚,她感觉到这后院,这红楼,似乎是她前世来过的地方,那时她应该是一个抚琴的女子,确切地说,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少女。这样的发现有点触目惊心,莫非红楼之上的琴声,是洋子自己在弹?是前世的她在弹?是前世的她留传下来的琴声?这种发现又让她变得非常忧伤,那种琴声真切又渺茫,如此说来,是她的灵魂穿越阴阳两界,化作了琴声?连阴阳都可以穿越,那么,生命就永远不会有边界,也永远没有终结的。

就像是一场接一场的梦境,有了这一个梦,还有下一个梦。所谓的彼岸,其实并不比永远更远,无非是多爬了几座山,多过了几条河。奈何桥应当是一座极普通的桥,忘川也只是一条很平常的河,就像这东白湖古镇山里的溪涧。看透了,想通了,放下了,其实生死也没有什么可怕,更何况,作为一名东瀛女子,中过军国主义的毒,像所有的东洋特工一样,清子的生命已经化为一株罂粟花,通体浸透了毒素,又美得让人瞠目结舌。

清子的眼睛有些红了,她由渐悟到了顿悟,似乎正在觉醒。这琴声在夜空中飘来飘去,自己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千里迢迢来到这千柱屋,就为了一幅画?百骏图就像她人生的梦魇,将她拖进了宿命的怪圈,陷进沼泽地中不能自拔,她又何来真正的觉悟?可话说回来,百骏图作为千柱屋的镇宅之宝,跟他们东洋人何干?清子人生的噩梦的开始,又怎么能归罪于百骏图?公平地说,这幅图成为她命定的劫,是侵略者的欲望与贪婪造成的,咎由自取。

这一夜清子又没有回樱园,她像一块冰一样的冷玉,在后院红楼下散发着寒气。后来,她就重新搬到这里来住了,同时随她入住的,还有梅香。清子再次说到了红楼上莫名其妙的琴声,佐藤提议将大锁打开,如果结了锈打不开,那就用石头砸开,他们干脆搬到楼上去住,还怕解不开琴声之谜?清子摇了摇头,她宁可不知道神秘的琴声来自何处,也不愿那幽渺的琴声突然消失。看来,她是真正的喜欢上了这琴声,爱上了这琴声,它已经成为她生命与灵魂的一部分了。如果仅仅是喜欢,就可以放纵,如果成了挚爱,那就要克制了。